《史记·汉王朝的守疆与拓疆·卫将军骠骑列传》鉴赏
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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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善骑
射,再从大将军,受诏与壮士,为剽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于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①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再②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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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军侯去病既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④万骑出陇西,有功。……
其夏,骠骑将军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皆击匈奴。郎中令将四千骑先至,博望侯将万骑在后至。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郎中令,郎中令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⑤。博望侯至,匈奴兵引去。博望侯坐行留⑥,当斩,赎为庶人。而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与合骑侯失道,不相得,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逾⑦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⑧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⑨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⑩什三(11),益(12)封去病五千户。”……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骠骑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13)不遇。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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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狩四年春,上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将各五万骑,步兵转者踵军数十万,而敢力战深入之士皆属骠骑。骠骑始为出定襄,当单于。捕虏言单于东,乃更令骠骑出代郡,令大将军出定襄。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兵即度幕,人马凡五万骑,与骠骑等咸击匈奴单于。赵信为单于谋曰:“汉兵既度幕,人马罢(14),匈奴可坐收虏耳。”乃悉远北其辎重,皆以精兵待幕北。而适值大将军军出塞千馀里,见单于兵陈而待,于是大将军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匈奴亦纵可万骑。会日且入,大风起,沙砾击面,两军不相见,汉益纵左右翼绕单于。单于视汉兵多,而士马尚强,战而匈奴不利,薄莫,单于遂乘六驘(15),壮骑可数百,直冒汉围西北驰去。时已昏,汉匈奴相纷挐(16),杀伤大当。汉军左校捕虏言单于未昏而去,汉军因发轻骑夜追之,大将军军因随其后。匈奴兵亦散走。迟明,行二百馀里,不得单于,颇捕斩首虏万馀级,遂至窴颜山赵信城,得匈奴积粟食军。 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城馀粟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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骠骑将军亦将五万骑,车重与大将军军等,而无裨将。悉以李敢等为大校,当裨将,出代、右北平千馀里,直左方兵,所斩捕功已多大将军。军既还,天子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躬(17)将所获荤粥之士,约(18)轻赍,绝(19)大幕(20),涉(21)获章渠,以(22)诛比车耆,转击左大将,斩获旗鼓,历涉离侯。济(23)弓闾,
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封(24)狼居胥山,禅(25)于姑衍,登临翰海。执卤(26)获丑七万有四百四十三级,师率减什三,取食于敌,逴(27)行殊远而粮不绝,以五千八百户益封骠骑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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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28),有气敢(29)任(30)。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31)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天子为治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然少而侍中,贵,不省(32)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33)数十乘,既还,重车(34)馀弃粱肉(35),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36),而骠骑尚穿域(37)蹋鞠(38)。事多此类。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骠骑将军自四年军后三年,元狩六年而卒。天子悼之,发属国玄甲军,陈(39)自长安至茂陵,为冢象祁连山。谥之,并武(40)与广(41)地曰景桓侯。
〔注释〕 ①及:包括。②再:两次。③既:已经(担任)。④将:率领。⑤当:相当。⑥行留:行动逗留迟缓。⑦逾:越过。⑧得:俘获。⑨获:俘虏。⑩减:减少。(11)什三:十分之三。(12)益:增加。(13)留落:行动迟缓。(14)罢:通“疲”。(15)驘:即“骡”,骡子。(16)纷挐:相杂。(17)躬:亲自。(18)约:装备。(19)绝:穿越。(20)幕:通“漠”。(21)涉:渡水。(22)以:以及。(23)济:渡过。(24)封:祭天。(25)禅:祭地。(26)卤:通“虏”。(27)逴:远。(28)泄:泄漏。(29)敢:果敢。(30)任:有担当。(31)顾:顾念。(32)省:关心。(33)赍:财物。(34)重车:拉东西的车辆。(35)粱肉:精美的饭菜。(36)振:振作。(37)穿域:划地为营。(38)蹋鞠:踢皮毛所制球。(39)陈:通“阵”,排列成阵。(40)武:武功。(41)广:扩大。
鉴赏:
霍去病原本出身卑微,靠着姨母卫子夫的裙带关系而进入了社会的上层。虽然入仕之途有些不太光彩,但他毕竟不能等同于那些不学无术、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相反,霍去病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具备优秀军事天赋的有志青年。时势造英雄,那个时代,正好是汉匈战争最为激烈的时候,惨烈的民族战争一方面给汉匈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但在另一方面却给年轻的霍去病一个施展自己军事天才的广阔舞台。他初出茅庐,便亲率八百轻骑深入敌军腹地,斩将夺旗,年纪轻轻就被封为冠军侯。不过,他的赫赫战功只是刚开了个头。不久后,他又利用匈奴内部矛盾,果断出击,一鼓作气将匈奴国搞得分崩离析,因此被封为骠骑将军,但这还不是他戎马生涯的顶峰。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第三次漠北之战中,霍去病率领汉军直捣黄龙,追击匈奴千余里,直至封狼居胥山,经此一战,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彻底摧毁了匈奴人的意志。然而天妒英才,在这场战争结束后不到三年,正值壮年的霍去病便去世了。
综观霍去病一生,年纪轻轻便征战无数,所到之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除了死神,谁都无法阻挡他进军的步伐。为什么年轻的霍去病能取得如此显赫的战功?分析他的一生,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天幸”与个人能力的完美结合的典范。
霍去病虽然和卫青一样都是外戚,但是与后者不同的是,他在很小年纪已经为皇帝所宠幸,可以说自小便深沐皇恩。霍去病既然从小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性格上不免有些张扬,这一点与谨小慎微的卫青形成鲜明对比。因为卫青自小贫苦,待因姐姐而飞黄腾达之时已经成人,所以自小磨难的他深知世事艰辛,因此处事谨慎,事事小心,带兵打仗也是如此。恰是这一点,使得卫青领兵,惯于稳扎稳打,不轻易犯险。而年少得志的霍去病在战场上自然有些意气风发、无所畏惧。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霍去病领兵打仗,总是激情四溢,勇于出击。但不管卫青还是霍去病,他们虽然统帅方式有所不同,但都得到了“天幸”。一方面,他们不仅都是皇帝的亲戚,还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每次打仗,他们都能得到良好的资源,或者得到一支精壮的部队,或者面对较弱的敌人;而另一方面,匈奴会因为他们是外戚而放松对他的警惕,特别是霍去病,匈奴以为他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不值一提。因此他首次出征便能出其不意,大败敌军。而除此之外,幸运女神赐予了他们最重要的力量——强大的汉王朝的支持。此时的汉朝,已经远不是汉初民生凋敝的景象,在对外政策上已经强硬到可以用战争来一绝后患。不论是卫青的沉稳还是霍去病的进取,强盛起来的汉王朝都有足够的资本支持他们放手一搏。更加幸运的是,在这场最为关键的对决里,沉稳的卫青遇上的是敌军的主力,激情澎湃的霍去病则给了匈奴最后的致命一击,成就了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卫青和霍去病的成就和战绩可能各有千秋,但单就“天幸”而言,霍去病无疑更像是上天的宠儿。与卫青相比,霍去病的战绩显得更加的荡气回肠,这与霍去病主要采取的都是骑兵战术有关。骑兵本来不是汉民族的强项,在这一方面我们的经验原本就不足,但偏偏霍去病不爱读兵法,反而能不受传统的战术束缚,在战术上能勇于创新,不落窠臼。他生性张扬,打仗无所顾忌,直来直往,这样看似冒险的战术往往能出其不意,取得奇效。而最为重要的是,此时的汉朝有足够的实力让霍去病打一场大规模的骑兵战争。在第三次漠北之战中,汉军光战马就消耗了十一万匹,而敢打敢冲的霍去病正是这场消耗战争最合适的终结者。但此战之后,虽然匈奴一蹶不振,汉王朝亦元气大伤。命运女神在这个时候带走一代天骄霍去病,让他在人生最为辉煌的时候走到生命的尽头,或许正是为了保全他战无不胜的英雄形象。
需要指出的是,这场惨烈的民族战争深刻地改变了两个民族。通过此战,汉朝不仅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赢得了农耕文明所需要的和平与稳定,更重要的是建立了民族信心,一个空前强大的封建帝国就此形成,随之而来的丝绸之路,更使中华文化远播四方;而匈奴失去了其视为生命的河套平原与祁连山地区,从此在民族战争中一直处于下风,最终分裂,一部分内迁与汉族融合,另一部分则被迫西迁,使整个世界历史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