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51〕可辞〔52〕也,白刃可蹈〔53〕也,中庸不可能〔54〕也。”
〔注释〕 天命:这里指自然的禀赋。 性:天赋予人的本性。 率:遵循。 道:规范、人道。 修:修明、实行。 教:教化。 道:日常事物当行之理。 须臾:片刻、一会儿。 君子:《中庸》中的君子,有时指有德行的人,有时指有地位的人。这里指有德行的人。 戒慎:警戒、谨慎。 睹:见、察看。 莫:无、没有。 见(xiàn):同“现”,体现。 隐:隐蔽。 微:细微小事。 发:表露、显露。 中:这里意为恰当。 中节:合于自然的道理。中,符合。节,法度、常理。 和:和谐。 达道:通达的道路,或说是天下人民共由之路,引申为天下共同遵循的普遍规律。 致:到达。 位:安于其所、各得其所。 育:养育、生长。 中庸:不偏不倚,既不过分也无不足。庸,“常”的意思。 反:违背、违反。 而:能、能够。 时中:应时而处中,即言行处处符合道的规范。 忌惮:畏惧。 至:极、最。 鲜:少。 知者:有智慧、有教养的人。知,同“智”。 明:著明、明了。 味:滋味。 矣夫:叹词。 知:同“智”。 也与:语气词连用。 迩(ěr)言:浅近之言。 执其两端:掌握它的两个方面。 斯:此。 予:我。 知:同“智”。 驱:驱逐、驱赶。 罟(gǔ):捕鱼的网。 擭:装有机关的捕兽的木笼。 辟:同“避”。 期月:一个月。 回:颜回,孔子的学生。 拳拳服膺:牢牢地放在心上。拳拳,牢握不舍。服,放置。膺,胸口。 均:平,指治理公正。 爵:爵位。 〔51〕 禄:官吏的俸禄。 〔52〕 辞:放弃。 〔53〕 蹈:踩、踏。 〔54〕 中庸不可能:上述三事,即平治国家、辞爵禄、蹈白刃虽难还是能做到,而行中庸之道看似容易,实际更难。
〔鉴赏〕 《中庸》相传为子思所作,本来是《小戴礼记》中的第三十一篇,《汉书·艺文志》著录有《中庸说》二篇,说明西汉时已有人专门研究《中庸》。南北朝宋散骑常侍戴颙的《礼记中庸传》二卷、南朝梁武帝萧衍的《中庸讲疏》一卷,援佛入儒。唐中叶以后,李翱作《复性书》,发挥《中庸》的思想,试图建立起一套新的儒家的心性理论。
北宋儒者认为,《中庸》是孔门“传授心法”的要籍,由曾子所传、而由子思“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南宋朱熹根据北宋二程兄弟等理学开创者的观点,把《大学》和《中庸》从《礼记》中单独抽出,与《论语》、《孟子》合编在一起,并分别为这四部书作了注释,称之为“集注”。本书《中庸》各章的划分即依据朱熹的《四书集注》。
在《四书》中,《中庸》的理论性、思辩性高于其他三者,这从朱熹对《四书》次序的排列中可以看出。《四书》的排列次序,今通行本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实际上,朱熹在其编排中曾把《中庸》置于最后。朱熹对此排列曾有说明:“某要人先读《大学》, 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篇,有等级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论语》却实,但言语散见,初看亦难。《孟子》有感激兴发人心处。《中庸》亦难读,看三书后,方宜读之。”这里朱熹把《大学》看作纲领,故列于首位;把《中庸》看作精髓,故列于最后。这一起一结,首尾呼应,中间以孔、孟的言论作印证,从而构筑了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
朱熹之所以重视《中庸》,原因在于他视《中庸》为:“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学者玩索而有得,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矣。”(《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卷首》)他指明了《中庸》所阐明的理论具有普遍性,思想深刻,分析透彻细致,同实际密切相关,对学者有很大的启发作用。这些说法是符合实际的。
第一至第九章论述道与中庸两个观念,这里所说的道即中庸之道,然而他先从哲学上阐述道的概念,不仅为中庸之道奠定了本体论基础,而且赋予道以天人合一的意义,从而发展了道的观念。道是老子哲学的核心观念,它作为宇宙的本体、本原和根本法则,是超越于人的。在孔子学说中道是一个政治学和伦理学概念,《中庸》则第一次把道论述为儒家哲学的基本范畴。它的“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之说规定了道的基本意义,既指出了道之本原出于天,体现了宇宙法则,又强调了道与本性、人性的一致性,从而避免了天与人、内与外之间的分离和对立。
《中庸》这几章主要论述中庸观念的意义和重要性。它首先提出中庸即“中和”,从词义上说中和表示适度,恰当。“喜怒哀乐之未发”就是描绘此时情感、意念无所偏倚,当于理;“发而皆中节”是说情感、意念的表达有分寸,不乖戾。而从哲学上说,明代王阳明认为“未发之中”即良知,即本心,即宇宙本体。可见,根据中庸的观念,世界、本心、本性的本然状态是适度,适宜,恰当。
其次,中庸意为“时中”,即人们在各方面的行为举止要合乎时宜,随时而处中。因为“中”无固定的标准,要根据时代条件和具体情况来确定。时中意味着要面对现实,尊重外部的客观条件,不能随心所欲。那些私心太重的人,往往肆欲妄行,所以《中庸》说小人反中庸,言行无所忌惮。
再次,中庸是指无过无不及,这除了表示适度的意义之外,还是针对人性弱点提出的。所谓“知(读为“智”)者过之,愚者不及”、“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描述了普遍存在的认识和行动的误区:智者、贤者由于个人主观上的偏爱和过度自信而往往走过头;而愚者、不肖者则由于智识或人格上的缺陷而常常达不到要求或标准。当然无过无不及的涵义也是反对走极端。
最后,中庸是一种执两用中的方法论,就是把握两个基本点,使两者保持均衡,也就是遵循对立统一的法则,这是孔子在各种问题上都采用的方法,如他主张在政治上要宽猛并用,在学习方法上要“学”与“思”兼顾,在处理内容与形式的关系时做到“文质彬彬”等等。
《中庸》作者看到,由于人性的弱点,人们容易落入认识的陷阱之中,所以他们的行为常常反中庸,即使有时能遵循中庸之道,但也不能持久,所以说“民鲜久矣”。《中庸》大力提倡中庸之道,说它是极端重要的法则,自然、社会以至于整个宇宙的秩序赖以建立和维持,因此要不惜任何代价加以实行。这样,中庸就同仁、义一起被确立为儒家和中国文化的最高价值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