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己以成人成物》原文|注释|赏析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然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51〕,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注释〕  自诚明:从诚到明。明:明白,明智,觉悟,智慧。  自明诚:从明到诚。  教:教化。  尽其性:穷尽自己的本性,意指充分发挥自己天赋的本性。尽:穷尽。  赞:赞助。化育:自然生长变化,养育。  参:并列。  其次:指次于至诚的人,通过学习达到至诚。致:至。曲:细微之事。致曲:指从细微之事入手做工夫。  形:外部行为上的表现。  著:显著。  动:感动人。  变:变革,指变恶为善。  化:感化,指使人不自觉地改恶从善。  祯祥:吉祥的征兆。  妖孽:物类反常的现象,泛指灾祸。草木之类称妖,虫豸之类称孽。 见:同“现”,呈现。蓍龟:蓍草和龟甲,古人用来占卜。  四体:手足,此指动作及仪态。  自成:自己完成。  自道:自己遵循当行的路径。  成己:成就自己。  成物:成就外物。  时措:得时而用之。  息:止息。  征:征兆。  配:匹配。  章:即“彰”,彰明、显现。  测:估计、测度。  昭昭:光明。  系:悬挂、悬系。  华岳:指西岳华山。  振:托起。  卷:通“拳”,石小如拳。  兴:兴盛。  不测:不可测度。指水波一望无际,浩瀚无涯。  鼋(yuán):大鳖。鼍(tuó):即扬子鳄。蛟:古代传说中的水生龙类动物。鳖:俗称甲鱼。  殖:增殖。  惟:语气词。於:叹词。穆:深远。诗句出自《诗经·周颂·维天之命》。  盖:表示推测之词。  於乎:同“呜呼”。不:通“丕”,语气助词。  纯:纯洁无瑕。诗句出处同上。  洋洋:盛大众多的样子。  峻极:高大到极点。  优优:和适、宽裕。  威仪:礼仪的细节。  其人:指圣人。  至德:最高的德性。  至道:圣人之道,即指中庸之道。凝:聚,成功。 道:由、从。  敦厚:真诚、朴实、宽厚。  倍:通“背”,背弃、背叛。  容:容身,指保全自己。 〔51〕 哲:智慧,指洞察事理。诗句见《诗经·大雅·烝民》。

〔鉴赏〕 这几章可以视为能够独立成篇的哲学论文,包含了极其丰富而又深刻的哲学思想,是中国哲学史上经典性的文本。它们论述了至诚与尽性、成己、成物的关系,描绘了至诚所产生的神奇效应和不可思议的结果。

所谓至诚就是最高的真实。从天人合一的理念出发,《中庸》将性规定为天之道——诚——的自觉,说“自诚明谓之性”,这样它就合乎逻辑地提出天下之至诚就是个体无限地发挥自己的本性,即所谓“能尽其性”,可以说“尽其性”是对至诚的描绘,是至诚这种理想状态形成的根本原因。

至诚包括三方面内容:尽其性、即尽己之性,以及尽人之性和尽物之性。尽己之性就是成己,这一命题是孔子的“求诸己”、“古之学者为己”理念的思想飞跃和理论升华,具有更强的哲学性,表达了儒家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实现的欲望。秉承孔子的理念,《中庸》作者把“尽其性”视为至诚的根本,完善外部世界的起点,思想、精神的基础和原动力。这表明作者对人性的光明怀有坚定的信念,认为人性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是一切创造力的根源,并且规定了人的所有活动和实践都不应当脱离或违背维护、完善和发展自己的本性、即最真实的自我这一目标。

《中庸》明确提出人们不能满足于自成,这是由于至诚不能归结为纯粹个人的精神状态,它是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精神境界,而从实践的层面来说,个人只有依靠众人的觉悟、只有在理想的社会关系的基础之上才能完善外部世界,因此尽己之性必须同尽人之性相结合。对于个人同他人的关系,孔子的说法是爱人、惠人、安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以美德教化百姓、感化他人等等。《中庸》在这些理念的基础上提出尽己之性以尽人之性,把启发、培育他人的觉悟、发挥他们的潜在可能性放在最重要的地位,而不是用外在的规定和准则去限制、束缚他人,这显然有助于培育人们的精神生命力和完善自身与外部世界的自觉性,而这一点才是对人最大的关爱和帮助。这一理念可以说是对儒家哲学和伦理学的重大发展。

尽物之性是从哲学上对儒家的格物致知、经世致用、治国平天下的理念所作的理论表述,它指明了要认识、把握事物的本质,无限地发挥它们的性质的作用。这反映了儒学的二个基本特征:既尊德性又道问学,即重知性;合外内之道,即把内圣与外王两方面加以统一,就是将内在的精神生活与完善外部世界的实践活动相结合。这是儒家执两用中的中庸之道的思想方法的一种表现。

《中庸》特别强调至诚是一个自我发展的无限过程,所以它说“至诚无息”。第二十六章以天、地、山、水为例,生动地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事物的本质方面最初看似简单微小,但是如果始终如一、坚持不懈地无限发展下去,最终就会产生不可思议的结果,即其所谓“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这些比喻竭力渲染至诚的功用悠远、博厚、高明,其神奇作用可与天地的功用相媲美,说“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

与形形色色的宗教把神说成是世界的创造者和主宰完全不同,《中庸》相信人是世界的主体,人的精神的功用和创造力是无限的、神奇的。它说至诚尽己之性、尽人之性、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因而“可以与天地参矣”,这就将理想人格描绘为类似于造物主,是世界的创造者。理想人格不是神,但是发挥类似上帝的作用。这种哲学在宗教迷信盛行的时代极其有利于发挥人的主体精神和发展人的创造力。这一理念的出现也宣布了中国古代人性对神性的伟大胜利,人的精神的崇拜、人的创造力的崇拜对神的崇拜的伟大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