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
第二十五章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第二十六章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
第二十七章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第二十八章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
第二十九章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
第三十章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
第三十一章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第三十六章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
孟子曰:“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
第三十七章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
第四十章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第四十一章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
第四十二章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
第四十五章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注释〕 东山:即蒙山,在今山东蒙阴县南。小:以……为小。 澜:波涛。 容光:指能够容纳光线的小缝隙。 科:坎,土坑。盈科:注满凹坑溢出边坎。 成章:《说文》解释:“乐竟为一章。”由此引申指事物达到一定阶段或有一定规模。 孳(zī)孳:同“孜孜”,勤勉不懈。 蹠(zhí):同“跖”,相传为柳下惠的弟弟,春秋时著名的大盗,所以又称“盗跖”。 间(jiàn):区别,差异。 杨子:名朱,魏国人,战国初期哲学家,主张“贵己”、“为我”。他的学说与墨子的学说在战国时代很流行。事迹见于《孟子》、《庄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列子》里有《杨朱篇》,但不一定可靠。 墨子(约公元前468—前376),名翟,战国初期的思想家,墨家学派的创始人。主张“兼爱”、“非攻”。 摩顶放踵:磨秃头顶,走破脚跟。一说犹言彻头彻尾。 子莫:战国时鲁国人,其事迹已不可考。《说苑·修文》有颛孙子莫,或以为即是。 权:权变,变通。 甘:形容词用作动词。甘食、甘饮:觉得所食所饮的东西味道很美。 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或谓司马、司徒、司空。这里泛指高官。介:耿介,特立独行。 轫:同“仞”,七尺(或曰八尺)为仞。 性之:依照本性而行。 身之:身体力行。 假:通“借”。假之:假借为手段。 伊尹:商朝初年的辅弼大臣。 狎(xiá):亲近。不顺:这里指不依照礼义行事的人。 太甲:商汤的孙子,商朝第四位君主。桐:地名,盖即今河南偃师西南五里之尸乡。 反:同“返”。反之:让他返回王位。 篡:篡夺君位。 范:地名,故城在今山东范县东南二十里,是魏国与齐国之间的要道。 居:指所处的环境。 广居:指仁。《滕文公下》说:“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 垤(dié)泽之门:宋国城门。 食:动词,使之食,引申为奉养。 豕交之:像对待猪一样对待他。 币:指礼物。将:送。 虚拘:拘束于虚假的礼仪。 财:通“材”。 淑:通“叔”,拾取。艾(yì):同“刈”,取。淑、艾同义,“私淑艾”意为私下拾取,指不是正式的学生,而是私下仰慕而自学的学生,也就是所谓“私淑弟子”。 可几及:可以有希望达到。孳孳:同“孜孜”,努力求得。 彀(ɡòu)率:拉弓的标准。 跃如:跃跃欲试的样子。 殉:从。以道殉身:指有机会出仕,则让道跟随自己施行于政。 “天下无道”二句:指不能出仕,则身与道皆隐。 以道殉乎人:指背离道而屈从别人。 爱:指一般的爱惜,如今人所谓爱惜粮食、爱惜能源之类。 仁:是基于对同类生命的恻隐仁慈之心的爱。亲:是基于血缘亲情的骨肉之爱。
〔鉴赏〕 在古代世界,关于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要性、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方法的理论大多是由宗教哲学提供的,而在中国则主要包含于儒家的心性之学之中。关于自我完善和精神修养的问题,孟子形成了内容非常完备的理论体系,对理想的人格应有的道德观念和品质及其关系、修身养性的各种方法和途径及其关系,作出了十分细致的规定。这几章所涉及的主要是关于道德修养需标本兼治的问题。
孟子一直有这样一个看法:普通人在道德修养上的通病是“不为”,而不是“不能”。在他看来,人们要学圣人并不难,只要照圣人的样子去做,就可以成为有道德的人。比如在同长者一起走路的时候,不要抢在前面,慢慢走,跟在后面,就有了“悌”的美德了。这实际上是“治标”,就是引导人们先从小事、身边事、容易的事做起,先以实际行动显示自己行善的愿望和决心。而在这几章中孟子着重讲治本,即一个人眼界的拓展,胸襟的开阔,性情志趣和精神气质的转变,让道德观念在心灵深处扎根萌发,使自己的灵魂充满无穷无尽的生命力,如火之始燃,愈燃愈烈。
因此,在道德修养上,孟子反对做表面文章,认为不能急功近利,他曾经把这方面急于求成的做法讽刺为“揠苗助长”。在本篇第二十七章他以人们生活中常见的现象比喻说,过度饥渴会扰乱人们品味饮食的正常能力,同样,人心有特别急迫、强烈、过度的欲望,也不能很好地发挥它的最重要的功能。孟子认为必须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所以他说:“先立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告子上》第十五章)为此,他提出以下两个理念:
第一,要有博大精深的理论作为思想指导。孟子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在他看来,当时思想理论的最高峰是孔学,读圣人之书,服膺孔子之学,就能眼界高,目标远,胸襟阔。目光高远了,崇拜的是圣人的人格,向往的是圣人的事业,学习的是圣人的生活方式,如此,就能确立高尚的志向,追求远大的人生目标。“登泰山而小天下”如明朝后期东林学者顾宪成的解释,就是“眼界欲空”。就是说由于只慕圣人之言行,所以就能鄙夷浅薄的人品,识别和排斥异端邪说;能高着眼看破流俗,不会受世俗之见、陈规陋习的束缚,对庸俗无聊的东西不感兴趣。所以孟子说“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
第二,将灵魂安置于最尊贵、最宽广的居所。孟子发现居住环境对于形成一个人的气质,有着非同小可的影响。孟子从范邑来到齐国都城,远远地看见齐王的儿子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不禁深感“居”的重要。“居”和“养”是不同的。“养”只能改变人的身体外貌,而“居”则可以改变人的气质和情态,使他具有特定的仪态和风度。王子住的房子、乘的车马、穿的衣服,与富人家的相比,差别也不是很大。但这只是“养”,还不是“居”。有了这些“养”,或许可以把有钱人家的子弟养得肥胖白嫩,但却养不出王子那样的气概。这种气概是“居”使之然,是王子在宫中和国家中的地位、是王宫中整体环境气氛造成的,这是富家子弟绝对没有的。鲁国国君来到宋国,守门的士兵听到他的声音口气便觉得很像宋国的君主,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居”的环境相似。由此孟子提出人的灵魂也需要一种最高贵、宽广的居所,一种最美好、净洁的环境。在他看来只有在这样的环境的熏陶下,灵魂潜移默化,才能逐渐变得高贵而美好,才不会委琐、鄙陋。他认为这个居所就是“仁”,他称之为“天下之广居”,这是孔子“里仁为美”(《论语·里仁》)的思想的进一步发展。
“天下之广居”之说突出了仁的思想比任何别的观念都更博大、崇高和圣洁,它能使人的心灵在任何时候对人世既有悲悯,又总是充满热情,使心灵不至于被灾祸、忧患和痛苦压垮,所以孟子又把仁比为人的灵魂的“安宅”。此外,仁不仅是众美德之首,又是各种美德之源,所以孔子说:能行恭、宽、信、敏、惠五种品德,就是实行了仁的美德了(见《论语·阳货》)。仁就近用以对待家人,远足以推广到自己的国家甚至整个天下,从而为个体的精神提供了无比广阔的活动、发展的空间。所以第四十五章说“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在强调治本的重要性的同时,孟子力图把治本与治标加以巧妙地结合。他的弟子公孙丑曾经提出,圣人之道确实极其崇高和美好,就像登天一样,似乎是不可能达到的,为什么不使它变得可以有希望达到呢?孟子的回答是,高明的木匠不因为笨拙的工人而改变或废弃规矩,神箭手羿也不因为拙劣的射手而改变他拉弓的标准;君子的教育方法也是如此,标准不能降低,但(就像射箭那样,)“引而不发”,就是说他们在路上合适的地方站着,作出跃跃欲试的姿态,让有能力的人学有榜样,赶有目标,他们就会努力赶上来。这就是孟子在道德教育上努力实行的标本兼治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