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类·用经语新奇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辛幼安作长短句,有用经语者。《水调歌》云:“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亦为新奇。(陈鹄《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五)
【词例】
水调歌头
盟 鸥
辛弃疾
带湖吾甚爱, 千丈翠奁开。 先生杖屦无事, 一日走千回。 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解析】清刘熙载《艺概》卷四云:“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夐异”。高度评价了辛词善于运用古书中现成语言的特色。他的《水调歌头·盟鸥》 中“凡我同盟鸥鸟,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则直接引用经语。“今日既盟之后”,语出 《左传·襄公九年》,是年十一月己亥,晋郑同盟于戏。晋士庄子为载书,曰:“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晋命是听,而或有异志者,有如此盟。”自战国至西汉认为经书只有《诗》、《书》、《礼》、《易》、《春秋》五种,到唐朝扩充“经”的范围,有“九经”之名。唐文宗大和年间,又扩充为“十二经”。于是,解释和补充《春秋》的《春秋左氏传》(简称《左传》)也列入“经”了。究其实,《左传》是一部春秋时代的编年体的史书,是历史散文名著。
经语一般以精炼概括、内涵丰富而著称,但生动不足,词中较少运用。辛弃疾学问博大精深,笔下又有一种灵气,在词作中信手拈来,引用经语,收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是为“新奇”。众所周知,辛弃疾是南宋杰出的爱国志士,力主收复北方,统一中原。他抗金复国的主张未获采纳,反而屡遭主和派的猜忌和排挤,甚至被劾落职,退居乡里几二十年。这首《水调歌头》就是闲居上饶铅山带湖,戏与鸥鸟为盟的抒情言志之作。由于现实生活中很少有志同道合者,故只好与不通人性的鸥鸟为盟。“凡我同盟鸥鸟,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运用现成的经语,坦露了自己的赤诚之心,有海枯石烂之意,无矫揉造作之痕。其实,词人心里在流血,愤慨之情溢于言表,从词句中不难品出弦外之音: 作者本是一腔爱国之心,却受到猜忌。词中的 “鸥”是有象征意义的,它指一些与词人有共同语言的主战派人物。词人期望,通过向鸥鸟表露心曲,能感动高层决策人物。“白鹤在何处? 尝试与偕来”,分明是作者心灵的呼唤。
腐朽和新奇是一对矛盾,对立统一又相互转化。本来腐朽的经语一经大匠运斤,便化为新奇,其中需要一个重要的条件: 化。这种变化、点化之功,得力于作家的思想、艺术修养。辛弃疾淹贯百家,满腹经史,在艺术创作中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引经据典,轻车熟路,为其词作增色颇多。辛派词人刘辰翁 《辛稼轩词序》云:“词至车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 《雅》《颂》 入郑、卫也。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 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 《须溪集》卷六) 充分肯定了辛弃疾用经用史,首开风气,使词坛面貌为之一新的功绩。
稼轩为词,长于使事用典,早有定评。他引经语入词是其使事用典的形式之一。吴衡照 《莲子居词话》云:“辛稼轩别开天地,横绝古今。论、孟、诗小序、左氏春秋、南华、离骚、史汉、世说、选学、李杜诗,拉杂运用,弥见其笔力之峭。”其中经史居多。翻检稼轩词作,俯拾皆是,举不胜举。如 《青玉案·元夕》 中:“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就引用《尚书·夏书·益稷》的 “箫韶九成,凰皇来仪”句。《贺新郎》 中 “看燕燕,送归妾”用了 《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以及 《毛传》“《燕燕》 卫庄姜送归妾也”。《鹧鸪天》“燕兵夜娖银胡觮, 汉箭朝飞金仆姑”用 《左传·庄公十五年》“公以金仆姑射南宫长万”及杜预注“金仆姑,矢名”。辛词中用其它史书的语典甚多,兹不列举。辛弃疾大量用经语是其所处的特殊环境使然,他借经引史,为了以古讽今,发泄郁结在心中的愤慨不平。一个不得意的人更易于回首往事,追溯历史,深厚的历史意识使词人的爱国热情化为抚今追昔的艺术表达方式。北宋江西诗派主张的 “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说也影响到辛弃疾,使之养成一种自觉继承经史语言的文化意识。他的《水调歌头》(渊明最爱菊) 云:“却看青山能巧,政尔横看成岭,转面已成峰。诗句得活法,日月有新工。”他作词讲究 “活法”,再有雄厚的文学功底为后盾,搜罗万象,驰骋百家,灵活驾驭经史语言来抒情言志,形成了一种豪放,厚重的风格。
无庸讳言,对于辛词多用典故、经语,亦有不同认识,有人讥之为 “掉书袋”(刘克庄语)。这里不想讨论辛词用典的得失,只想以此说明,引用经语要注意自然、和谐、得体,恰到好处。自然,要脱口而出,毫不费力,令人觉得天衣无缝,似常用口语;和谐,与上下文要协调、一致,不突出,不刺目;得体,用经语不宜太多,要少而精,否则就有炫耀学问之嫌。一个优秀的词人,只要不是逞才使气,就能把握这一分寸,写出新奇的词章。清周济 《介存斋论词杂著》云:“稼轩不平之鸣,随处辄发,有英雄语,无学问语,故往往锋颖太露; 然其才情富艳,思力果锐,南北两朝,实无其匹,无怪流传之广且久也。”这里的 “才情富艳”、“思力果锐”恐怕就是成功运用经语的两个要素。这段批评作为对辛词援用经史的经验总结,是可取的。
引经用史,今天的文艺创作能否借鉴?回答应该是肯定的。不仅旧体诗词创作中离不开引经据典(如毛泽东诗词中就大量援引了史书、古籍,加强了艺术表现力);而且其它文体适当地引经据典,亦大有裨益,往往可以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