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类·温韦嫡派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宛转幽怨,温韦嫡派。(陈廷焯 《词则·大雅集》 卷二)
【词例】
浣溪 沙
秦 观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解析】 温庭筠、韦庄是花间派代表词人,并称 “温韦”。确切地说,温韦词风有同有异。不同的是,温词绵密秾丽,“深美闳约”( 《张惠言词选序》),韦词疏朗清丽,“情深语秀”(王国维 《浣花词跋》)。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是 “词之正声”的代表人物,同被看成文人婉约词的鼻祖。陈洵 《海绡说词》 云:“词兴于唐,李白肇基,温歧受命; 五代续绪,韦庄为首。温韦既立,正声于是乎在亦。”同是确立词之正声的早期最优秀的词人,他们的词 “不作寻常艳语”,常常是巧妙地融合景物节候,婉转地表达隐微心绪、缠绵情思。因而,就词长于抒情、宛转微妙,幽怨缠绵的本质特征而言,远胜其他花间词人的“温韦”可谓同流同脉的一派。陈廷焯说 “端己 《菩萨蛮》四章……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又说:“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 《白雨斋词话)。这正是指明温韦词虽有差异,但仍是小异而大同。
宋词初续花间遗风,后经柳永一变,经苏轼又一变。而比柳永晚五十年,与苏轼同时稍后又称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却没有承袭柳词的通俗、率真,更不同于苏词的横放清旷,而是远承温韦,博取婉约派各家之长,形成了自己和婉醇正、清丽雅洁的词风,特别是他的令词,颇近温韦。陈廷焯在 《白雨斋词话》 中说:“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先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遂令议者不病其变,而转觉有不得不变者。”陈氏所论,极有见地。柳永、苏轼对宋词发展有重大贡献,但从另一面说,词别于诗,它婉约、蕴藉、清隽、典雅,工而入律。就这个意义说,北宋还以少游词为 “词家正音”。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少游词异于柳、苏,而为 “温韦嫡派”。
温韦有不少宛转幽怨的令词,如温庭筠的 《菩萨蛮》、《更漏子》、《梦江南》,韦庄的《木兰花》、《浣溪沙》 等,都情景双融,神完味足,工丽谐畅。秦观的 《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则似之而胜之,更有出蓝之妙。小令写一位闺中女子的寂寞与愁怨。温韦,特别是温庭筠的这类词,往往是描绘女子生活的环境、节候来作渲染烘托,描写女子的动作、情态,来作某种暗示,曲折细致地表现人物的种种幽怨。如温庭筠的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韦庄的 《更漏子》: “钟鼓寒,楼阁瞑,月照古铜金井。深院闭,小庭空,落花香露红。烟柳重,春雾薄,灯背水窗高阁。闲倚户,暗沾衣,待郎郎不归。”秦观得温韦遗韵,其 《浣溪沙》写得纤弱宛转,幽怨缠绵,最得婉约之旨。词篇不似五代李煜词的直抒胸臆,而是如温词的曲折用笔,先写天气和女子的居室来做渲染烘托:“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前两句是女子春晓醒来对气候的感觉: 天色沉阴,轻寒漠漠,使人如同置身于清冷萧瑟的深秋。女子的内心情感如何?词中没有写,而读者自会转而想见。后句写居室中绘着淡烟流水的画屏。它给居室增添了清幽淡远的气息,但这却只能把女子的幽寂与迷茫留得更久,牵得更远。读至此,我们的心神亦不禁融入了一片幽寂,牵系于那一缕柔丝,玩味体验,恍然有悟。况周颐曾评元好问词说:“填词景中有情,此难以言传也。元遗山 《木兰花慢》 云:‘黄星几年飞去,淡春阴,平野草青青’,平野春青,只是幽静芳倩,却有难状之情,令人低回欲绝。善读者约略身入景中,便知其妙。”(《蕙风词话》)。如此描写景物环境,烘染暗示人物情感,使抒情宛转,幽曲,确有无穷的微妙。下片描绘室外的自然景物,与女子的情思巧妙关合,词境更加美妙动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是女子掀动帘幕所见春阴中幽静疏淡之景。可它是景语,更是情语。“轻似梦”,“细如愁”的比喻,给这雨洒花飞的春景增添了无限的余韵远神,那分迷濛、幽渺,娟倩、轻灵,是一片景致,也是迷离的春梦,缥缈的愁思。我们感受到女主人公那无名的惆怅,那难以言状的闲愁幽怨,与时空俱在,隐而弥深,淡而弥远。如此情与景相互交融,相互濡染,景似有神,情似有形,情文惋恻,读之使人消魂欲绝。此等妙语,可谓“思路幽绝,其妙令人不能思议”。(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最后“宝帘闲挂小银钩”一句,以女子的动作情态,表现其内心情思。一个“闲”字,以轻淡的笔触描出这位闺中女子的无聊落寞之形,而其心中的淡恨细思,更隐然可想。此笔仍是宛转地抒写幽怨。小词淡远取神,宛转抒情,极富要眇之致。此等篇什当为词中雅正,正宗中之上乘。这种词风正是肇端于温韦,继之有晏、欧,秦观远承温韦,博取众家,又有所发展和创造。
从以上分析,我们看出,秦观被称为“温韦”嫡派,这主要是因为他继承了温词的深婉,韦词的疏秀,形成了自己较为稳定、统一,又符合词之正宗的温婉、清远、工而入律的词风。其词不仅别于柳永、苏轼,也不同于晏几道的缠绵婉丽,不如贺铸词内容风格的多彩多姿,又不同于周邦彦词的深厚和雅、典丽精工。因而,就词境清远,情韵绵长、文词雅洁几方面来看,秦词很有特色,堪称“本色当行”,“词家正音”。刘熙载说:“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异,惟尚婉则同耳。”(《艺概》)但虽则“皆尚婉”,若论纤柔、和婉、蕴藉,前三家均不同少游。《词学集成》中有《郭频伽词品十二则》 和 《杨伯夔续词品十二则》,他们以生动的比喻,形象地描绘了婉约词的审美特征: 它结构委曲,如“芙蓉初花,秋水一半。一唱三叹,若往若还”;意境幽深,如“千岩巉巉,一壑深美,路转峰回,忽见流水”;它韵流弦外,如“明月未上,美人来迟。渺渺若愁,依依相思”;它情致幽怨缠绵,如“楼头柳远,海上琴初。绵绵有恨’蚕丝难割。”从词别于诗的角度来看,从温韦奠定的“词之正声”来看,婉约词正是这种风情韵调,而秦观词最足以当之。
北宋前期词人多受温韦影响,但所承继又有所不同。人们常说晏欧承花间余风,但具体分析,晏殊词更多地吸取了温词的“深美闳约”,而欧词则更近似韦词的 “情深语秀”。同时,二人也有集温韦之长,开秦观之先,写得清丽、娟秀,温婉蕴藉的小词,如晏殊的 《清平乐》: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这是一首感秋怀人之作,但人物的情感全是通过风吹、叶落、花残、燕归的秋景和主人公酒醉酒醒的神态、动作表现出来。词境清幽,抒情细腻微婉,言外有深韵远致。再如欧阳修的 《蝶恋花》 写闺中思妇的怨情。词人融情入景,绝无道破之语,虽情脉脉,意绵绵,却写得清雅含蓄。而其中 “庭院深深深几许”、“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等句,意境清幽,情韵深长,正让人想见少游类似作品的清词与幽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