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层深之法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抒情类·层深之法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此首上下片结处文笔,皆用层深之法,极为疏隽。少游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亦与此意同。(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词例】

阮 郎 归

晏几道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

衾凤冷,枕鸳孤,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解析】 中国古典诗歌中“层深之法”的表现技巧,其源头可直溯至 《诗经》。《国风》 中的部分民歌虽然都是重章迭唱之形式,但章与章之间不是单纯的重复,却于重复中呈层递之势。如 《周南·关雎》、《周南·芣莒》 等。“层深之法”较为典型的一首是《卫风·伯兮》,这是一位女子思念她远征之丈夫而作的诗。全诗四章,首章夸夫之英勇杰出,是为思念之由; 二章写思妇情苦而无意整容,念情渐进; 三章写思妇想念丈夫想得头痛也心甘,念情更进; 末章写思妇因对丈夫思念过深而患相思病,将思妇之念情推向了高潮。全诗层层深入,集中描写了思妇的一个“思”字,形象逼真,委曲感人。这种“层深之法”,到了晏几道笔下,则更是运用自如,愈臻其妙了。小晏在描写男女恋情方面的词作中,多用此法。如“纵得相逢留不住,何况相逢无处” (《清平乐》);“欲得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木兰花》)等等,这些词句都收到了笔势回环,辞复层深的艺术效果。而全词中运用“层深之法”最为典型的一首,就是为唐圭璋先生称道的《阮郎归》(旧香残粉似当初) 了。

这是一首追念昔日恋情,悲叹人情淡薄的伤感之词。首二句写物是人非,人情莫测。“旧香残粉”,皆为伊人遗留之物,睹物思人,当初那深情缱绻,缠绵恩爱之风流韵事又恍若在眼。人去物在,虽说是“旧香残粉”,但毕竟是伊人所用之物,见物如见人,这些遗物多少尚可引起词人那刹那间甜蜜的回忆。可有谁知道,伊人却不恋旧情,甩手而去,如此之情焉能如物?“人情恨不如”一句,接得甚好,物人对比,翻进一层,突出伊人之无情和词人之有情。“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具体描写“人情恨不如”的事实。“一春”之中,伊人寄书仅“数行”而已,其情之薄已见笔端。伊人寄书少则少矣,但聊胜于无,词人毕竟尚可从中获得些许慰藉和希望,总比眼下的“书更疏”要强一些,一个“更”字,凸现了“人情恨不如”的意蕴。上片四句,词人通过物与人,春与秋的鲜明对比,逐层表现了伊人情不如初的变化过程和词人的怨恨情绪,着重从对方落笔。

下片则专于词人自身叙写。“衾凤冷”三句,紧承上片“人情恨不如”写来,诉说词人的寂寞孤冷的处境和愁肠百结的情怀。在百无聊赖之际,词人想借酒浇愁,可见愁情浓郁之至。词人在另一首 《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 中亦云:“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而事实上只会是“借酒浇愁愁更愁”罢了。既然无以解忧,只能托之于梦境了。词人企望将现实生活中难以承受的“人情恨不如”的冷酷事实化而为梦境中的“似当初”的卿卿我我,情爱如蜜般的愉悦境界。梦境尽管是空洞不实的,但它毕竟能使人的意识从中得到现实生活中难以获取的东西,可以聊补一时之快。正如 《聊斋志异》“王子安”篇中的主人公一样,他屡试不第、科场失意,但又不甘失败。一次次的名落孙山,使他的情感变得愈加脆弱,久而久之,便做起了“金榜题名”的美梦。在梦中他第一次享受到了中举后的荣耀滋味,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之豪情。然而,当他的美梦一破,睁眼四顾,依然是家徒四壁,一派穷困潦倒的景象。黄粱一梦是虚无的,但却给王子安濒临枯寂的灵魂注入了一剂兴奋药,获得了现实生活中难以得到的“蔚藉”。常言道,没有果子吃,能听果子话也是好的,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再看看我们的词人,伊人已去,情如纸薄,现实生活已明确地告诉他当初的恋情已不复存在。他便想借助于梦境来获取暂时的精神愉悦,但有谁知道,“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梦固然“成虚”,而现在却连短暂虚无的梦也没有了,词人的“精神支柱”已彻底崩溃了,如此凄苦况味,人何以堪?层次翻跌,词意层深,将词人的孤情冷意一下子凸现了出来,升华了词的主题。冯煦 《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评晏几道此词云:“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全词未用一典,无一丽语,平平写来,但却“有味”“有致”,其妙着正在于“层深之法”也。和晏几道同时的秦观非常喜欢小晏此词的歇拍两句,他的 《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初) 结句仿作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通过“衡阳”的“有”和“郴阳”的“无”的强烈对比,层层深入地表达了自己远谪远地、音信断绝、度日如年的难以言传的苦痛,极为感人。后来宋徽宗赵佶 《宴山亭·此行见杏花》 词之歇拍“和梦也新来不做”,与此亦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代诗论家施补华对“层深之法”曾作过别有意味的解释,他说: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是律句中 ‘加一倍’ 写法。”(《岘佣说诗》)。其实这“加一倍”之法,亦即“层深之法”也。其中例子皆为杜甫的五律,前者出自《春望》,后者出自 《秦州杂诗》(其七)。前者以花鸟拟人,因感时伤别,花也溅泪,鸟亦惊心。无灵心之花鸟尚且如此,更何况富有情感之人哉?如此表述,更突出了诗人对国事的悲之深,忧之切。后者亦如此,无风之际云也出塞,不夜之月也临关,十分警切传神地反映了边塞之地秦州地形的高峻险要和紧张气氛,透过一层地表现了诗人对国事与边防的深切关注与隐忧之情。正如浦起龙 《读杜心解》 所说的那样:“三、四警绝。一片忧边心事,随风飘去,随月照着矣。”而这“警绝”的艺术功用,自然来源于“层深之法”(或“加一倍” 法) 的神助了。

“层深之法”亦好,“加一倍”法也罢,归根结底就是诗艺上的一种进层和强调。在内容上,它能开掘出深层的意蕴和内涵,吸引读者去领会和把握作品的精义所在; 在语言上,它能收到精炼警拔、言约意丰、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在构思上,它多与对比之法连用,以激发读者的联想和想象,从而加深对作品主旨的理解。故从《诗经》 以来,这种“层深之法”在古典诗歌的园地里一直是常青不败、发扬光大的,在大量的诗词作品中都可以寻觅到她的香踪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