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类·敲问式·推问格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敲问式中……其有事象难知,或事象先见,而并非人事,故作探诘者,谓之“推问格”。(参“敲问式·自问格”)
【词例】
齐 天 乐
蝉
王沂孙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珮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漫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解析】詹安泰先生在此 “推问格”条下列举了七个例子,其中就有王沂孙这首咏蝉词 “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 ”二句,并指出:“诸例中,有不必问者,亦有无可问者,而均以推勘之语意出之,而欲探求其原因。此种词例,用者极多,意味极为深长。”王沂孙这首词固以咏蝉而著名,然而推问修辞的应用,也正是此词突出的艺术特点。全词共有三处问句: 1.“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2.“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3.“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三处问句,均是问“蝉”。蝉本无知,怎解人意?须经 “移情”而后可。钱锺书解释此为 “流连光景,即物见我,如我寓物,体异性通”( 《谈艺录》1984年版第53页)。不过,我们现在要探讨的是,以这三问为例,看推问修辞的艺术效果。就第一问来说,问意为 “为什么这样?”问原因。叶嘉莹先生认为这是 “突作反笔”,是 “在章法上表现了一个极大的转折和回荡。”她还进一步分析说:“然而娇鬓虽美而赏爱无人,故以 ‘为谁’ 二字问之,自前句之‘妆残’ 承以此句之 ‘娇鬓’ 是一种反跌,以问句出之,益增其荡漾回旋之致”( 《唐宋词鉴赏词典》 1297页)。第二问语意是说: “还能活多久?”是推测时间。眼看这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的秋蝉已经时日无多、难得久活,但却不直接说出,而以 “消得斜阳几度?”的问语出之,更有一种不尽的惋惜和担忧之情,亦可引读者深思而产生情感的共鸣。第三问是由 “甚”字领起,语意显然是问原因。是说:“为什么你抱有清高的志趣,却很快落得这样凄惨痛苦?”叶嘉莹先生分析说:“前面着一 ‘甚’ 字,是疑问之口气,意谓以 ‘独抱清高’ 之志节,何以竟落得 ‘顿成凄楚’ 之结果?盖极慨其所遭遇之悲苦”,是 “在更苦的余音中,将要僵死的蝉遂对自己一生做了一次最后的回顾”(同上)。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这三个推问句都有其明显的艺术效果。再从章法上来说,第一问结束上篇,含意深永,第二和第三问连接于下片之尾,都处在关键位置。而且,每一问都深深地蕴含着作者内心不愿触及且又无法诉说的感伤之事,蕴含着作者那悲愤苍凉而又激烈难平的感情世界。可以说,这首词之所以精策动人,“传神写照,正在阿堵 (这个) 中”(顾恺之论画语,见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
从宋词创作的实际来看,推问格的语意变化也比较多,但最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是原因问,再一种是揣测问。原因问的句意多为 “为什么?”如秦观 《踏莎行》 云:“郴江幸自饶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此 “为谁”仍是 “为什么”之意。叶嘉莹认为这两句是“无理问天之语”,其实,也是对原因的究诘。又如元好问 《满江红》: “天上飞鸟,问谁遣东生西没?”又如刘辰翁之《兰陵王·丙子送春》: “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等等,都是必欲探究其原因的。而揣测问的句意多为“是谁?”或“怎么样?”比如贺铸《摊破木兰花》: “为问行云,谁伴朝朝?”仲并的《八声甘州》: “问谁将千斛,霏英落屑,吹上花枝?”都是揣测“是谁?”而刘辰翁《兰陵王》:“春去,尚来否?”则是揣测“会怎么样?”这些推问或有所指,或无所指; 或推自然,或关人事; 或有象喻,或无象喻; 或有寄托,或无寄托; 或原因问,或揣测问,如此等等,其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均以推勘之语出之”。“推勘”是“推问格”最基本的表现特征。
词中推问语,绝大多数是与人事相关的,但也有与人事全不相关的。最突出的恐怕要算辛弃疾的 《木兰花慢》,作者说此词是“用 《天问》 体”写成。全词共设七个问句,都是向大自然发问,探索皓月西去的奥秘,立意非常独特。令人惊奇的是稼轩探索宇宙奥秘,在没有任何科技依据的情况下,居然通过推问句推断出月轮绕地之理:“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王国维对此大为叹服,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人间词话》)然而,这种“神悟”的产生是在十二世纪,其伟大意义,是在三、四百年后即十五世纪哥白尼证明了地球环绕太阳运行说出现以后才产生的,等到二十世纪王国维发现其伟大意义则已过了八、九百年。而在科学愚昧的当时人看来,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神悟”固然伟大,而启发“神悟”的动因却是推问,所以推问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那么,这首诗的七个推问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审美效果呢?首先,它是全词句式结构的主体,由于问句多,所以造成一气排列贯串而下的结构形式,这是一种独特的稼轩独创的表现形式。其二是穷根问底的推理导源的语势,使读者如同置身于疑云密布的艺术氛围之中,而所有疑团都无从开解,但却又能产生引发读者深思联想的艺术效果。其三是纯属对自然宇宙的发问,不关合人生,不象苏轼“明月几时有”之问终究与人事相连。因此不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牵强附会。
综上所述,推问修辞是一种具有极强表现力和感染力的艺术形式。对于其审美价值,我们可以从以下三方面来理解: 其一,引人深思而又渺茫难穷的意境创造。推问所言,大都是些无法回答或回答不清的问题,很多意思不在句中,而要到句外去探求,尤其是名篇,因物感兴,其内涵深而外延厚,言在此而意在彼,读者无深思和求索之功夫,便难得题旨。其二,曲折致意以达委婉含蓄之妙境,宋人陈模 《论稼轩词》 有云:“盖曲者曲也,固当以委曲为体”。“曲折三致意”向来被认为是作词的要诀。而推问句出以问语,不但能避免平铺直叙之弊,而且还能使词达委婉含蓄之妙境。其三,语势跌宕可使声情并茂。刘熙载认为:“词之妙全在衬跌”,又说“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艺概·词曲概》)。叶嘉莹先生在论及王沂孙咏蝉词时指出:“以问句出之,益增其荡漾回旋之致。”这些论述正符合推问修辞的审美取向: 语势回旋跌宕,而声情气韵全在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