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类·流动出于整齐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修辞类·流动出于整齐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媚出于老,流动出于整齐,其笔墨自不可议。(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隽》)

【词例】

千秋岁引

王安石

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一派秋声入寥廓。东归燕从海上去,南来燕向沙头落。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可惜风流总闲却。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

【解析】王安石一生作词不多,今检《王文公集》 仅见二十余首,但其中却有被喻为“金陵怀古”词中 “独介甫为绝唱”(杨湜 《古今词话》,转引自 《词林纪事》)的 《桂枝香》(登临送目),苏东坡因此而称王安石为 “野狐精”,正是对他词作娴熟之技巧和深厚之功力的叹赏。这一点,从他的 《千秋岁引》词中同样可窥其端倪。沈际飞所谓的 “媚出于老”,“老”者,功力老道之谓也。“老”而生 “媚”,从而使其词作的审美格调更高,价值亦更大了。这主要表现在 《千秋岁引》 词 “流动出于整齐”的艺术趣尚。

王安石这首词描写的是自己在政治漩涡中偶尔泛起的一种激流勇退、功名误身的伤感情怀。明代杨慎 《词品》 云:“荆公此词,大有感慨,大有见道语。既勘破乃尔,何执拗新法,铲除正人哉?”评价虽有偏颇之处,但能看到此词思想内核之所在,这一点还是令人可信的。那么,作者是怎样来表达对功名误身之无限感慨的呢?主要在于以整齐严密之章法,抒泄意脉流动之情感。

上片主要写景。“别馆寒砧,孤城画角”二句,以听觉写凄清冷寂之秋景。词人独居旅馆客舍,本已凄凉孤冷,而忽闻阵阵捣衣之声,更使人增添秋意萧瑟之感。“孤城画角”,则以城头角声来渲染秋景之肃哀气象。从词意来看,“别馆寒砧” 是写实,“孤城画角”是词人联想的结果。词人由 “别馆”的孤独,自然想到了 “孤城”;由 “寒砧”之声,自然想到了 “画角”之音。首二句一起便对仗工稳,联想自然,词意连贯,因而呈现出一种流动畅达之美。“寒砧”和“画角”是古代诗词作品中常见的具有“离愁别恨”和“悲凉情愫”之寓意的象征词; 是两个具有积淀意义的包孕性很强的词汇。从这一点讲,它们都是再严整固定不过了,但一旦用在这首词里,就十分自然切合,殆同自出一般。这也正是流动之美的一种表现。“一派秋声入寥廓”,是对前二句秋景的总束,而“入寥廓”三字,又是将听觉转换到视觉的自然过渡。以下“东归”二句,对仗亦甚工整,但却不板滞,仍给人以流动畅达之感。“楚台风、庾楼月,宛如昨”三句,是回想之词。“楚台风”,典出宋玉 《风赋》:楚王游于兰台,有风然而飒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庾楼月”,典出 《世说新语·容止》:庾亮在武昌,与诸佐吏殷浩之徒上南楼赏月,据胡床咏谑。这里借清风明月形昔日游赏之乐。“宛如昨”,写出了词人对往日良辰美景欢快乐意恋恋不舍的情怀。

下片主要是抒情。“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连用两个“无奈”句式,极写自己被名利所缚,被世情所扰的万般苦恨,大有陆游《钗头凤》词所哀叹的“错、错、错”和“莫、莫、莫”的顿悟与悔恨,随之而来的便是“可惜风流总闲却”的不堪回首的结局。“当初谩留华表语,而今误我秦楼约”。是对以上三句悔恨之意的进一步申述。“华表语”典出 《搜神后记》:辽东人丁令威学仙得道,化鹤归来,落在城门华表柱上,唱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里今来归。城廓如旧人氏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华表语”即指“去家来归”的意思。“秦楼”本指女子的居处,亦指思妇伤别之处,此处即指男女私约。“当初”二句假借于思念昔日欢会、空负情人期约之事,来抒发对厌倦政治,向往自由生活的真情实感。这种美人香草式的比兴,颇含言外不尽之意,可谓“意致清迥,翛然有出尘之想”( 《蓼园词选》)。歇拍“梦阑时”三句,写词人梦破酒醒之后的对往事的进一步苦苦思索,体现了词人对以往经历之反悟和对今后道路之徬徨的复杂意绪,语言极简洁,感情极沉痛。

全词几乎无句不对,且对仗工整; 用典亦多,一般说来,这些因素难免不导致词体的板滞固涩,但通读此词,却给人以整齐中寓流动空灵之感,其妙何在?这主要是因为词人在结构上采用了抚今追昔、今昔对比的思路; 表现手法上采用了虚实相间的手法,如“别馆寒砧,孤城画角”,此乃泛写秋声,非为一时一地之见闻。“楚台风”,“庾楼月”,借典故道昔日风情,亦是虚写。如此虚虚实实,虚实相生,便将词人的情感抒写得空灵回荡,凄恻动人了,从而构成了此词特有的表现手法与意象境界。

在词作中,象王安石《千秋岁引》 词这样全篇几乎皆对仗的情况,恐怕是不多见的,更可贵的是它“流动出于整齐”。而在王安石之前的诗作中却不乏佳构。如唐代大诗人杜甫,他就常常喜欢在整齐中求得流动之美。被胡应麟称之为“古今七言律第一”的《登高》,“一篇之中,句句皆律; 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穿,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 细绎之,则锱铢均两,毫发不爽,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真旷代之作也”( 《诗薮》)。这种“八句皆对”、“通首皆对”的体式,在律诗中是极为罕见的。在现存老杜151首七律和630余首五律中,亦是绝无仅有的。这是一种大胆的创新,成功的冒险。全诗无丝毫板滞之感,满篇皆生动流走之韵,俯仰今昔,寄慨遥深,随心挥洒,一意贯之,若无超群不凡的才思,是难臻此美学境界的。杜甫的另一首 《绝句四首》(其三):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亦是四句皆对、满篇皆活的千古绝唱。杜甫这类于整齐中见流动的律绝诗,对王安石 《千秋岁引》词的表现手段和结构形式都是不无影响的。

事实上,这种“流动出于整齐”的艺术辩证手法,不独古人擅用,就连当代诗人中亦有擅长此法者。大家知道,当代著名诗人艾青是最擅长于“自由诗”体式的,但他也曾写有对仗极为工整而具流动之美的两段体的 《手推车》。再如郭小川的诗歌是讲究对仗艺术的,但他的诗歌并不因此而板滞枯涩,仍然具有活脱流走的审美情趣。可见,“流动出于整齐”的艺术辩证法,在中国诗歌史上是渊源流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