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类·兴中有比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修辞类·兴中有比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罗大经《鹤林玉露》乙编卷一)

【词例】

青 玉 案

贺 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解析】按 《诗大序》所言,比兴同属于“六义”,原本是古人对 《诗经》 艺术技巧的分类归纳,后来,它们逐渐成为诗人们自觉运用的两种传统表现手法。“词导源于古诗,故亦兼具六义”(刘熙载 《艺概》),其言近旨远、语浅义深,多得力于比兴之体。究比、兴之义,历来诠释纷纭。《毛诗〈关雎传〉正义》 语云:“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比之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兴先也”。刘勰 《文心雕龙·比兴》 亦云:“比显而兴隐哉! 故比者,附也; 兴者,起也。”皎然 《诗式》 则曰:“取象曰比,取义曰兴。”朱熹所论更为周密明快:“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诗集传》)如是观之,比即比喻,将诸种物象勾连相接,避异求同。这种表现手法可将抽象事理具象化,平凡物态陌生化,形神皆备,以期“穷形而尽相”(陆机 《文赋》)。兴则隐微婉曲,其起兴之物与被兴之情的内在联系既隐蔽曲折而又紧密相合,它虽不易被人觉察,然一经识破则觉韵味无穷。比与兴二者虽皆为比喻而体不同,然亦可相叠相生,兴中有比就是兼得二者之妙的表现技巧。贺铸这首《青玉案》词末数句即为典型代表。这组抒吐愁情的意象,笔墨清丽飞动,以景烘情,清新隽永,比外兴内,深得后人赏爱。

此词表面看似写相思之情,实为感怀身世。词人隐退苏州横塘时已五十八岁,晚境岑寂,心中穷愁郁勃、迟暮惆怅之感喟,便借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凌波佳人怅然而发。起句用曹植 《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语,写佳人不来。“但目送,芳尘去”写自己面对芳尘,只能目送,无缘相见。继之化用李义山语,以锦瑟弦柱之音繁喻青春华年之欢愉时光。“谁与”二字藉问句唤起,与下句 “只有”呼应。想象佳人月桥花院,琐窗朱户,所居清静典丽,但却深居独处,无人共度,只有一年一度的春光稍稍慰解寂寞。亦如清人黄蓼园所云:“所居横塘断无宓妃到,然波光清幽,亦常目送芳尘;第孤寂自守,无与为欢,唯有春光相慰藉而已” (《蓼园词选》)。既表明词人对“美人迟暮”、虚度年华的同情与怜惜,又暗示自己沉沦下僚,不被人知重的处境。换头 “飞云冉冉蘅皋暮”,写当前景色,同时暗用江淹 《休上人怨别》“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句意,呼应上片起句。“彩笔”句承上久立蘅皋,伊人不见而来,是说相思骋望,此情难遣,纵有一枝才情富艳的彩笔,所题的也不过是断肠之句。“新”字落笔不凡,极言愁绪连绵至今犹然。惟其匠心独运,用心良苦,才得以呈出“语意精新”(王灼 《碧鸡漫志》 卷二评语)的艺术佳境。此即全词煞拍的一问三叠答:“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愁”字可谓是诗词中最为触人眼目的字眼之一。贺铸此词特意标示为 “闲愁”,实为隐深愁,道闲愁。试想久思肠断之时,无论多么深广的愁绪也便渐成闲愁了。然而 “闲愁最苦” (辛弃疾 《摸鱼儿》),所以黄庭坚赠贺铸诗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宋人罗大经亦直解其中三昧,称其 “盖以三者比之愁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确实,此处词人连列三个表现惆怅愁绪的意象,极言愁多如平川上的茫茫烟草,广如满城中的绵绵柳絮,密如梅子黄时的纷纷细雨,简直充塞天地,无处不在,且从春来(“烟草”)经春暮(“飞絮”)至夏初(“梅子黄时”),持续之久使人须臾难忘,无法超脱,不得不承受其重。其新奇处不仅在于写出愁之多,愁之久,还在于将抽象飘渺、无法捉摸之愁烟断绪具象为一幅生动可感而又迷惘凄婉的直观图景,并且突破了前人以山水喻愁的模式。罗大经 《鹤林玉露》 云:“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方回之喻出奇制胜,新人耳目,为此赢得了“贺梅子”之称 (周紫芝 《竹坡诗话》)。

此喻句法虽承后主而来,然后主纯用赋体,方回则用比兴,前者尽情吐露,后者含蓄隐微。而且喻体由单一到繁复,再加上词人精心组合,层层递升,有一唱三叹之致。另外,此喻不独言闲愁之无尽,更为借此兴身世之悲。在此“兴”又可解为 “兴寄”之意。《二南密旨》 云:“兴者,情也。”故其基本特点为托物寄情,或 “托物兴词”(朱熹 《晦庵诗选》)。陈廷焯亦曾评贺方回词 “寄兴无端” (《白雨斋词话》)。据 《宋史》 本传所载,贺铸生性耿直傲岸,“人以为近侠”。这种 “气侠雄爽”的秉性难为时人所客,故累不能擢升,其胸中宏图难展之悒悒情绪不时流于笔端。此词即通过三个比喻愁思无尽的组合意象含蓄浓挚地寄托身世之感。“烟草”凄迷,漫天飞絮,可知春将归去,更何况落花风雨愈加侵袭着这将残的春光。如此哀景,怎能不让词人联想到自己孤寂寡欢之晚境?华年虚度,抛残光阴,壮志难酬,怎能不叫人对此黯然神伤?黄蓼园所言极是:“后段言幽居肠断,不尽穷愁,惟见烟草风絮,梅雨如雾,共此旦晚,无非写其境之郁勃岑寂耳” (《蓼园词选》)。亦难怪陈廷焯评曰:“方回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 《骚》 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白雨斋词话》)此种伤心说不出处,如刘熙载之言:“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艺概》)所以要“词深于兴”(同上)。关于兴中有比艺术技巧的审美功效,明代李东阳之说可谓明晰精到,其曰:“所谓比与兴者,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盖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惟有所寄托,形容摹写,反复讽咏,以俟人之自得,言有尽而言无穷,则神爽飞动,手舞足蹈而不自觉。”(《麓堂诗话》)贺铸此《青玉案》词可谓深得其妙。辛弃疾词中,如 《祝英台近》(宝钗分)、《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等,借风雨伤春寄托忧国伤时的感慨,亦是“兴中有比”的佳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