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类·以三者比愁之多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修辞类·以三者比愁之多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罗大经 《鹤林玉露》)

【词例】

横 塘 路

贺 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解析】 “物之感人,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词总要用以写意抒情。而人的情意,又全属抽象,不能观照。于是,比喻手法在诗词中被普遍运用。早在 《礼记》 中就有“不学博依 (博喻),不能安诗”的说法。而且比又同赋、兴,作为 《诗经》 的表现手法,受到古今论者的广泛注意。对 “比”,前人说解极多,其中李仲蒙的说法最为恰切,即“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 (引自 《艺概》)用富于形、色,可观可触之物作比方,使抽象的内在情感物化、外化,以生动形象引发读者的联想; 而“以三者比愁之多”的博喻,更能以连类的意象,从多方面作生动的比附、形容,创造多彩多姿的审美意象,将读者带入艺术想象的更加广阔的天地。

《横塘路》 是贺铸晚年退居苏州时所作,写他隐居生活中的幽恨闲愁。所谓幽恨闲愁,是那种潜滋暗长,不可名状,难以排解,又无处诉说的愁怨。贺铸有特别的生活经历,特别的思想性情,因而,也有他特定的情感世界。已故龙榆生先生在 《唐宋名家词选》 中说他 “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词,……以尚酒使气,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食宫祠禄,退居吴下,稍务引远世故,亦无复轩轾如平日。”可见,词人的退居,是出于政治失意,不得志,及性情刚直,难为世容。在这种情况下,他虽独处避世、压抑了激烈的情感,而居处之中,自然还会愁思隐隐,以至情怀撩乱。这篇 《横塘路》 词即是作者幽居生活中抑郁情怀的生动抒写。

词人先用比兴手法,写自己对佳人追求无望,象征性地表现了对理想,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追求,及失望怅惘之情。然后,在点明伤心 “断肠”之后,便集中笔墨,连用三者比拟自己愁怨之多。愁是一种情感意绪,不能目视手触,不能直接描摹,因而词人用比。以山水景物比愁,诗词中所见颇多。《鹤林玉露》 中列举多条。另外还有 “离愁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李煜 《清平乐·别来春半》)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欧阳修 《踏莎行·候馆梅残》)等等。但这些比只以一物设喻。而贺铸构思此篇,却甚是奇绝。词人在构思时,心神远翥,浮想联翩,因而能“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 (陆机 《文赋》)。在联类的物象中,他选取三种最能表现自己情感的景物,广譬博喻,巧妙抒情。一月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均是意味春暮、春残、春去之景,带有特定的抒情色彩。同时,三种景物,又都各具形态,从三个不同方面,比喻愁绪的状态,极写闲愁之多。一川烟草,铺地接天,不见尽头,恰如愁绪的悠远绵长;满城风絮丝丝缕缕、纷纷扬扬,又如愁绪的萦绕纷乱,梅子黄时的绵绵细雨,又形象地表现了愁绪的迷茫飘忽,断而又续,弥漫无际。这一连串的意象,引发了我们的丰富联想,我们好象站在陌头,平平望去,只见蒙蒙的烟霭之下,一片草野,伸向远方,忽而,又见薰风之中,柳絮翻飞,点点起落,萦绕不去,忽而,又见轻阴漫漫,天地迷濛,纷纷细雨,穿梭如织,……几种图景流转、变换,相叠相映,让人仿佛置身其中,看不穿,走不出,只觉俯仰所向,迷离缥缈,皆是愁怨。刘熙载评此词说: “其末句好处全在 ‘试问’ 句呼起,及与下 ‘一川’ 二句并用耳!”(《艺概》)这里的“二句”,其实是“三句”。就是连用三者,一气道出,使三个具有同类特征的抒情意象叠加、展延,交织成一个迷蒙、纷乱、浑厚、悠远的空间,而迷漫其中的,即是不尽的愁怨。此处着重于对表达中心的恣意渲染,以三者比一,突出“闲愁”的浓重、无穷。贺铸另有两首词,语句同 《横塘路》 下半相近:“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烟雨,断魂吩咐春将去。”(《感皇恩》) “江南又叹流离,指芳物伴人迟暮: 搅晴风絮,弄寒烟雨,春去更无寻处。”(《金凤钩》)。前者写一景,后者写两景。自然不若 《横塘路》 能在妙譬连珠,妙境叠出的博喻中使读者的想象由一而二,由二而三,最后将三者融为一片,而词意亦随之愈转愈深。词人非失意于一人一事。退出仕途,理想功业尽皆弃掷,种种悲慨,压抑于心。此等“闲愁”怎能轻言漫道?因而词人连用三比,形象鲜明,意味深长、新颖、巧妙地表达了难以言情的抽象情感。因而此词在当时就颇受赞许,词人得“贺梅子”之称,黄庭坚又赋绝句,后二句道:“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

比喻是艺术之树最绚丽多姿的花朵。作为抒情之作的诗词,写作时要借助艺术形象来表达情感,欣赏时要通过对艺术形象的审美观照来领略诗情。比喻是一种最自由的构思,也是一种最自由的艺术表现象,通过它,词人便可尽情地展开艺术联想,选取、描绘最能含蕴情思的物象和景致,来表现自己隐微的情思,从而变抽象为形象,变直述为曲达,变有尽为无穷。如沈祥龙 《论词随笔》 所说:“借物以寓其意,比也。盖心中幽约怨悱,不能直言,必低回要眇以出之,而后可感动人。”一般的比喻,尚且如此,而“取以为喻,不一而足” (陈骙 《文则》)的博喻,就不只如一枝花朵,而是一把花束,或一个花环了。那连递绽开的朵朵芳花,更加绚烂缤纷,令人目不暇接,想象无穷。宋人洪迈在 《容斋三笔》 中说:“韩、苏两公为文章,用譬喻处重复连贯至于七八转者。”博喻是加强词的形象性和抒情性的极好的艺术手段。连用几种事物设喻,可使兴象生生不已,并在组合或转换中,相互渲染、烘托,造成更加浓重的艺术氛围,构成词篇更加丰美融彻的意境,含蕴更加深厚绵远的情思。所谓词意深厚、沉郁,所谓抒情迷离惝恍,正可由此得之。而面对连类不穷的视觉形象,读者也将会妙想联翩,幽思不已,得到丰富的审美感受。

词中用比,形式极为繁多,有的以一物比一物,较为单纯,但形态各异,都以新颖别致争胜。如说愁,冯延巳说:“撩乱春愁如柳絮。”(《鹊踏枝》)秦观云:“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李清照又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不同的比附,给人以不同的感受。有的以关联的两物比拟同一事物,如白居易的 《忆江南》: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红胜火,绿如蓝,二者相辅相映,摹拟春江的色彩,我们似乎看到那美景: 绿水蓝碧,初阳照彻,粼粼波光,碎红点点。……可见,两个喻体,表达的内容就丰富得多。

词中设喻,喻体最多的,要算敦煌曲子词中的一首 《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这是一首爱情词。主人公连用六种事物作比,表示他对爱情的忠贞,就象青山不老,秤锤难浮,黄河不枯,白日不能见星辰,三更不能见日头,北斗永不到南面一样,绝无改变之日。词人似信笔构象,却把山河星日集于笔端,使之在读者面前一一展现,并连续不断,形成了辽远的时空。我们深深地领悟了,他的爱情将与永恒的宇宙同在,永远不会消失。如此运用博喻,生动的意象连递而出,使人随之游目骋怀,时发奇想,并觉心怀为之大开。一般词人笔下的那一片柔情蜜意,被写得重若千钧,词篇的主题被表现得极其鲜明、突出,读来新奇独特,豁人眼目。用比,如同给作家的思想披上彩衣,而连类不穷的博喻,就使这彩衣更加五彩缤纷,眩人眼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