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离合顺逆,随意指挥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结构类·离合顺逆,随意指挥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海绡翁曰: 第一段地,“还见”逆入,“旧处”平出。第二段人,“因记”逆入,“重到”平出,作第三段起步。以下抚今追昔,层层脱卸。“访邻寻里”,今。“同时歌舞”,昔。“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今犹昔。而秋娘已去,却不说出,乃吾所谓留字诀者。于是 “吟笺赋笔”,“露饮”“闲步”,与 “窥户”“约黄”,“障袖”“笑语”,皆如在目前矣。又吾所谓能留,则离合顺逆,皆可随意指挥也。“事与孤鸿去”,咽住,将昔游一齐结束。然后以 “探春”二句,转出今情。“官柳”以下,复缘情叙景。“一帘风絮”,绕后一步作结。时则 “褪粉梅梢,试花桃树”,又成过去矣。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奈此断肠院落何。(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瑞 龙 吟

周邦彦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解析】 周邦彦离京十载后再度回朝供职。《瑞龙吟》写他此时重游旧地,不见旧日情人的怅惘。词的主题 “不过桃花人面、旧曲翻新耳”(周济 《宋四家词选》) 。然而与感旧伤今的内容相适应,通篇时而由今溯昔,时而由昔及今,时而今昔交错,笔势回环曲折。离合顺逆,随意指挥,极沉郁顿挫、含蓄委婉之致,不愧是大手笔。

顺逆是相反相成的章法。顺为顺叙。逆即逆挽、倒插; 不按事态发生的顺序叙写,故意颠倒,前事后说,后事先说,以此造成词境的时空错综。顺逆结合,不同情景便婉转回互,波澜起伏,极妍而尽态。本篇第一叠写重访旧地所见景象。梅萼凋零、桃花初放,点明时令,领以 “还见”二字,表明此景乃当年所习见。幽静的 “坊陌人家”是熟悉的,当年的燕子也仍在 “旧处”营巢。先说入眼所见,然后点明这是在 “旧处”的感受,写景逆挽而入,突出了旧游之地景物依然。逆中又有顺。由 “章台路”写到 “坊陌人家”,由路旁花树写到檐下燕子,重来之地、重见之物也就由大及小、渐趋具体了。第二叠追忆旧日与情人在此初逢的情景。“黯凝伫”承上交代“还见”的缘由,启下引出回忆。由 “还见”旧地景象,触景生情,黯然神伤,到“因记”伊人当年风姿,这是一个因景及人的心理过程,是为顺叙。然而 “还见”、“因记”又均为“前度刘郎重到”后发生的,先说“还见”、“因记”,过片方突接“重到”,这又是逆挽。伊人留在词人心中的印象是那样鲜明: 她娇小、天真,一清早出人意料地出门窥看,淡抹额黄、举袖遮风,艳丽的容颜掩映于衣袖之间,笑语盈盈。以 “因记”逆入,突出了人面桃花印象之美好和难以忘怀,又为下叠“访邻寻里”蓄势。顺叙逆挽,随意指挥,极尽腾挪之妙。第三叠写物是人非,寻访不遇,怅然而归。前此忆旧之意已经写足,这里说自己旧地重游,似应接以直抒胸臆,词笔却偏在今昔之间盘桓。或顺或逆,往复错综,情景随之层层脱换。“访邻寻里”,追觅情人,乃从今落墨。查询对象为“个人”当年伙伴,“同时歌舞”四字又把人带回昔时情景。寻访结果是“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今犹昔时,反剔出“个人”已杳如黄鹤 (陈洵理解为“秋娘”即“个人”,言其声名犹在,人已远去,亦可通)。于是不胜怅恨系之。“吟笺赋笔”二句思绪由今而昔,说我仍记得当初题赠恋人的诗句,足见情意之深;“知谁伴”三句又由昔及今,说当初我伴她欢饮、闲步,而今又有谁与之形影相随?更是伤感之至。今昔层层映衬,情致委婉缠绵。至“事与孤鸿去”三句才点醒题旨。这以下写失意归去,则以凄迷春景衬托一腔伤离意绪。

诗词虽出于同一机杼,然词之气象毕竟与诗有别。大抵说来,诗以雄直取胜,宜若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故多用顺笔; 词则以婉转为上,应似九曲湘流一波三折,故李渔云“事之顺者语宜逆,此词家一定之理” (《窥词管见》) 。非但长调如此,令词中也不乏用逆挽法者。晏几道 《梁州令》(莫唱阳关曲) 为一思妇词,其上片云:“莫唱阳关曲,泪湿当年金缕。离歌自古最消魂,于今更在消魂处。”首句言当今怕唱送别曲子,为平入,次句忆当年离别时哭湿了金缕衣,即为逆出。三四句复由昔及今,推进一层,说如今较当初泪湿金缕更为伤情。词情因逆挽而顿挫跌宕。

再说离合。宋徵璧云:“词家之旨,妙在离合。语不离则调不变宕,情不合则绪不联贯。”(沈雄 《古今词话·词品》 下卷引) 这是就“语”与“情”的关系说的。意即情思的抒发要专一联贯,腾挪变宕均不离其宗; 语言的表达要欲即还离,含蓄有致,不可拘执于一意,絮叨不休。《瑞龙吟》 贯串着感旧怀人的“伤离意绪”,种种场景均为此而设,是为情“合”;词人每每不肯用直笔表述其情,则又是语“离”。开篇以景语入,只正面说景物依旧,却已透露出物是人非之感; 只说“定巢燕子,归来旧处”,物犹怀旧,词人自己怀旧之意也已见诸言外。不明说,更显出感情沉郁。写抚今追昔,环绕着“伤离”二字往复盘旋,不轻易点破。说“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偏不说出追寻的“个人”已踪迹杳然。唯其能离,故含蓄而婉曲。曹掌公云:“词贵离合,不粘本题,方得神情绵邈。菊庄 《踏莎行》 赋愁云:‘脉脉红楼,萋萋绿野,一江春水茫茫泻。’不言愁而愁自至,非离合之妙乎!”(冯金伯 《词苑萃编》 卷八引)说的是即景见情,语似离而情犹合。本篇结语亦然。“归骑”所见,纤纤飞雨中的柳丝、“池塘”、“院落”、“风絮”,何处不牵愁?何物不“断肠”?寓情于景,情以景幽,倍觉余韵悠然。

前人感叹“离合”二字“不特难知,也难言”(沈谦 《填词杂说》) ,原因在于离合之道,非只一端。刘熙载说:“东坡 《水龙吟》起句云 ‘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即不离也。”(《艺概·词曲概》)苏词咏杨花,绾合杨花和离人。写杨花为 “合”,写离人则“离”。以花喻人,写人又具杨花之神,所以说是 “不即不离”。这里的 “离合”乃就咏物与托意的关系而言。沈谦云:“白描不可近俗,修饰不得太文,生香真色,在离合之间。”(《填词杂说》)显然,此处的 “离合”即指不同艺术手法的配合如何把握分寸、恰到好处。毛骙曰:“词贵离合。如行乐词,微着愁思,方不痴肥。怨别词,忽尔展拓,不为本调所缚,方不为一意所苦,始有生动。”(沈雄 《古今词话·词品》 下卷引) 则 “离合”又可指词的内容应正反合道,“要想甜,加点盐”。可见,词家对离合的理解常因人而异。但不管怎么说,把握好艺术表现中矛盾、对立的双方相辅相成的关系,这一点则是共同的,这也是离合之道的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