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堆垒法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词题曰 《别茂嘉十二弟》,但全首并无一字写及其兄弟间之情绪,只见堆砌着许多惜别故事。伯兄(梁启超)谓此词用语无伦次之堆垒法,于倔强中显出极妩媚,《三百篇》、《楚辞》以后,敢用此法者,唯稼轩此词云。(梁启勋 《词学》下编)
【词例】
贺 新 郎
别茂嘉十二弟
辛弃疾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 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 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解析】 “堆垒法”是梁启超在 《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提出来的一个概念,指的是中国韵文表达感情的一种方法,其特点是,“把磊磊堆堆蟠郁在心中的情感象很费力地吐出来,欲吐又止,吐了又还有。那表情方法,专用 ‘语无伦次,的样子,一句话说过又说,忽然说到这处,忽然说到那处。”他认为,《诗经》、《楚辞》 以后,敢用这种堆垒法的,就只有辛弃疾的 《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了。
这是一首送别词。送别的对象是词人族弟辛茂嘉 (排行十二)。茂嘉大约随词人一起南渡,在词人做湖南安抚使时,曾任职于军幕中。南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当辛弃疾被罢去两浙西路提点刑狱之职时,茂嘉还跟随着他。山河破碎后,形影相随、漂泊流离的共同生活,使得手足之情更其深厚。这次,茂嘉远调桂林作官,临别之时,一团“磊磊堆堆”的离情郁结在词人胸中,欲吐又哽咽,于是,这首被王国维誉为“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人间词话》)的作品,便流诸词人的笔端。开篇五句,借景起兴, 连写三种在声音上俗传别有含意的鸟鸣。 鹈鴂, 即伯劳。《离骚》 :“恐鹈鴂之先鸣兮, 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鹈鴂一鸣则“芳菲都歇”。鹧鸪声似“行不得也哥哥”。杜鹃声似“不如归去”。这三种鸟都与离情有关,与人的心境有关。在它们此“住”彼“切”,起伏不停的啼叫声中,百花凋零,春离人间。词人从听觉上创造出一种离别的环境与情调,使整个时空弥漫着一种凄凉悲切的氛围。“算未抵、人间离别”一句兜转过来,由景入情,由鸟之悲鸣反跌出人间离别之苦。接着,便把历史上最凄惨或最悲壮因而也最震撼人心的离别恨事,罗列出来: 汉时,王昭君辞汉北行,天地动容,日月无光,千里朔漠,惟有琵琶声相伴,这是长辞家国之别。陈皇后见弃于汉武帝,宫车辞殿,幽闭长门冷宫,这是离位别君之悲。春秋时,卫庄公之妾戴妫生子名完,卫庄公夫人庄姜无子,视完为己子,庄公死后,完继位为君,却被臣下州吁所弑,戴妫也被迫返回娘家陈国,庄姜为她送行,两人临别恸哭,留下一首感人肺腑的 《燕燕》诗,这又是一种多么痛苦的离别。汉将李陵,苦战兵败,失节异域,友人苏武南归,李陵饯别诃桥,分手之时,李陵欷歔感喟“异域之人,一别长绝”,这是陷身异域的朋友的生死诀别。战国时,荆轲入秦行刺秦王,行前,燕太子丹及宾客皆白衣冠,送别易水,这是另一场“一去不还”的悲壮离别。在历述五个熟典之后,词人化用杜鹃啼血的故事,设想鸟如果真有灵性,懂得人间如此惨痛的离别,它们将不是啼出清泪而是啼出鲜血来。这一巧妙设想,既与起拍遥相呼应,把本来互不相关的环境氛围描写和历史故事引述紧相绾合,又有力地衬托出人间离别之难堪。结句点题,是送别正意。
词题名 《别茂嘉十二弟》,但全篇并无一字写及兄弟之间的离愁别绪,惟有末句直接照应到题情,也只是写词人的独愁。词中只是错错落落引了许多离别故事,行文上也过片不变。这些离别故事,虽前三属女子,后二属男子,但在内容上,五个故事并无必然联系,与茂嘉十二弟更无关涉,在时间上,也错杂无序。如果按故事发生的时间排个先后顺序,则庄姜送戴妫最早,易水送别在次,陈皇后离汉帝在三,李陵别苏武在四,昭君辞汉殿后。因此,梁启超说这首词用的是语无伦次之堆垒法。然而,这种杂乱无章的典故罗列,只是形式上的“堆垒”,颠三倒四的诉说,也只是事物的外在表象; 在这种 “堆垒”的里面,表象的背后,掩藏着的是一团“磊磊堆堆”的情感,这团垒垒块块的感情蟠郁在胸中,“欲吐出来又很费力,吐了又还有”,这才是话说得颠倒重复、没有条理的原由、“堆垒法”的本质含义。我们也正是透过这种离别意象的堆砌叠印,感受到词人惜别之情的凄婉厚重。由于所列举的离愁别恨都与词人当时情感有关,他口头上言他人之事,实际上无处不在讲自己,不在诉说自己的内心苦痛。他是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
这种同类材料的 “堆垒”,同类意象的重叠,往往可以增进某种情感的浓度,加深对某种事物的印象,但它靠的是一种大气包举的感情充溢其间,缺少了这种感情,“语无伦次之堆垒”就只能是一种败笔。清陈洵在谈到这首词时说道:“读公词,为之三叹,寓幽咽怨断于深灏流转之中,此境惟公有之,他人不能为也”。(《海绡说词》) “他人不能为”,就在于他人难有这种大气包举的气度,即使有这种气度,也不一定善于驾驭这种气度。所以,梁启超告诫人们说:“非其人,勿学步也。” (梁令娴 《艺蘅馆词选》)
关于此词写法渊源,前人评释纷纭,比较切合实际者有二: 一则曰拟江淹 《别赋》。《别赋》 首尾述离别之黯然伤神,中间则历叙各种不同类型人物的离别情事,这些离别事之间,并无必然联系,然作者以离别之红线把它们都串连起来,结构在一处,从而加深了读者对离别之愁苦的感受和印象。辛弃疾此词亦首尾述意,“中间不叙正位,却罗列古人许多离别”(许昂霄 《词综偶评》),这些离别故事,各不相属,甚至互不相关,更与送别对象无涉,词人也是用离别这根红线串连典故,贯通首尾的,并在这种离别意象的连续性叠印中,流溢出作者浓重的惜别之情。二则曰拟唐人 “赋得体”。唐诗中有 “赋得”一体,赠别诗中也常用到这种格式。如韦应物 《赋得暮雨送李胄》 云:“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前六句赋雨,结句才表出赠别之意。辛弃疾此词也是到结句才点出送别之意。又李商隐 《泪》 诗云:“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轲。”诗题只有一个 “泪”字,其实也是赋得泪来送别。诗中列举古人挥泪的六件事,每句一事,彼此间并无联系,到结末两句才点出送别正意,打破前人律诗起承转合的成规。辛弃疾这首词亦打破了分片的成规,二作确实相似。然辛词与江赋及李诗,虽同属 “堆垒”,但无论从体裁上,还是个人风格上,都各各具有自身的特点。江赋文辞华美、肆笔铺张; 李诗情思宛转,格调端庄; 辛词意绪苍凉,跳跃动荡。江赋、李诗虽然也熔铸了作者对人间离别之情的体验和认识,但辛词更有一种“磊磊堆堆”的真切情感流转其间,读来确有回肠荡气之力,这就不是以铺排为能事的江赋和以咏物为特点的李诗所能相比的。所以,梁氏兄弟没有把江《赋》、李诗归于“堆垒式”。如果说,江赋、李诗还有为文造情、刻意为之的痕迹的话,那么,辛弃疾此词,与其说用了所谓“堆垒”技法,毋宁说是词人惜别之情浓郁之至的自然产物。王国维就指出它是“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人间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