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类·得物之神理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美成《苏幕遮》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王国维《人间词话》)
【词例】
苏 幕 遮
周邦彦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解析】咏写物象多有两种,一是粘于物表,“绘面目而失精神”,另一种是遗形写神,主张泯端倪而离形象,而咏物得其神理,则是不同于前两者的另一种情形。它以体物为主,但要写出山水风物虫鸟花卉的精神、特质、生气与活力。
周邦彦的 《苏幕遮》写夏日清晨焚香消暑时所见的雨后清景和久旅京都的乡关之思。上片写到池中荷花,摄下了一幅风致翩然的初阳风荷图。盛夏清晨,朝阳初上,雨后荷塘,一片晴翠。词人放眼荷池; 池中水满,波平如镜,一簇簇的荷叶浮于水面,片片清圆,一派幽静。词人的目光扫过荷池,渐渐收回,落在自己身前的荷池岸侧。接岸之处,地高水浅,一颗颗荷花挺出水面,高举荷盖,圆圆的荷叶被宿雨洗得鲜艳娇翠,日光下,那渐干的雨痕还依稀可见。这时阵风吹来,风行水面,那棵棵挺拔的荷茎托着团团的荷盖,在风中摇曳。如此咏写荷花可谓妙造入微,生动传神。用“得其神理”来评说实在是精到、恰切。一池绿水,片片清荷,绝非平静的死物,它们都有自己的活力、生命,而这活力和生命又会在不同的情境中,以不同的状态显现出来。悟出个中神理,便能逼真而传神地写出事物在特定场景中所独具的姿貌情态和气韵。事物不仅有这一个与那一个的区别,而且有这一时与那一时的不同。浮于池面的荷叶,便清圆、幽静,现出恬淡柔和的气息。池畔浴水而出的清荷,便亭亭玉立,显出更多的生机与活力。和风轻拂,它使荷叶微动,显得清柔而贞静; 阵风乍起,它一根一根的茎干便都倾向一侧,上端微弯,并现出极力撑住抖动的荷盖的样子,这便是 “一一风荷举”;如果是静谧的夏夜,它披着月光,站在兰色的水雾里,那种隐约迷离如梦如幻,又会使它显出花枝依依,芳魂袅袅的朦胧意态。自然景物各有神理,依地依时,而神态自出,妙趣无穷。
得物之神理,是咏写物象所达到的最高审美境界,其神美特征是天真、自然。它是审美创造的标准和结晶,也是审美创造的准则和方法。谢榛说:“造物之妙,悟者得之。”(《四溟诗话》) 要咏写物态,一定要先悟得它的妙处。种种物态不论怎样妙于形,妙于色,而能使其巧态纷呈、奇彩焕发的,还在其神理,即物的自然之性。李东阳说:“物之理无穷,而诗之道亦无穷也” (《麓堂诗话》)。范缊在 《潜论诗眼》 中说:“苟当于理,则绮丽风花同入于妙。”对物之神理,作者要观察、体悟,神会于心,不仅看到物象的形色,而且悟到它的精神、活力和气格。事物的神理,天然自在,有人一触便得,有人熟视而不悟,这里有心灵的感应,所以说 “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 (《四溟诗话》)。
事物的神理寓在形、神中。形中有神,神寓于形。因而,要绘出物之神理,在艺术表现方面,就体现为 “形神俱出”。“理不胜”,“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 “穷尽性理”,“便能移夺造化。”(以上均范缊 《潜论诗眼》 语) 这就要善于捕捉事物最富特征的瞬间形态。并在各种景物的交相辉映中曲尽其妙地把它描绘出来。鸟虫花卉,山水烟霞,物色种种,姿态万千,而且它们又正是在相互感召,彼此映衬中显出最动人的姿貌。所以,要写出自然天地里,特定环境中,自然景物瞬间的生命状态,这样的物象才是形与神的融合、是活脱的、生机盎然的。在历代诗论画说中,人们评价诗画,都以 “体物肖形,传神写照”,形神俱出者为上品。白居易赞扬张敦简的绘画说:“但觉真形真而圆,神和而全,炳然俨然,如出于图之前而已耳。”王夫之论咏物诗也说:“生物之妙,正以神形合一”。林逋有三首咏梅诗,清人贺贻孙批评他“句句从香色摹拟”(《诗筏》)。贺主张咏物要遗形写神,这样批评有他的道理,但从形神具出,工致而流动的方面说,这些诗很有特色。特别是其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可谓得梅之神理,写出水畔月下疏梅特有的形态和神韵,或者说,是这一枝梅所特有的花姿与花魂,关于这两句诗,诗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北宋一个叫王居卿的人说“疏影”两句诗咏杏与桃李皆可,而苏轼说:“可则可,但恐杏李花不敢承当。”一座大笑。苏轼的话,很有道理。因为尽管桃李临水立于月下,它也不会有梅的幽姿与雅韵。这即是杏李与梅各具神理。
史达祖有 《双双燕》 词,清人贺裳称它“几乎形神俱似”。作者笔下的春燕,不仅形象逼真,血肉丰满,有它独具的鲜活意态,而且,有精神,有情感,有灵性。有妙语绮思,有丽日春芳赋予它的一片精魂。词中写道,春社刚过,一对春燕飞回,来寻找自己的旧巢。它们揣度着,去年离去之后,那帘幕中间一定会积满冷灰,于是,在檐前徘徊着,过了一会才试着相并飞入旧巢。站在巢中还转动头颈,望着雕梁,呢喃不止,似乎在商量是否能在此久栖。这里词人用“差池欲往”四字,极形象地写出双燕缓飞盘旋的动态,犹疑不定的神情。而一句“软语商量不定”,更纯如天籁,妙不可言。那双燕相对鸣啭的神态,那燕语的轻柔细切,断续不止,一并活现于纸面,使人如闻如见。下面词中又写双燕决定归此旧巢之后,便飘然飞出,快拂花梢,轻点芳径,看足柳昏花暝的千般美景,才归返红楼飞入香巢,竟忘了传送天涯带来的芳信。这一段尽写出双燕在绮丽的春光中,穿花戏柳、怡然自乐的种种情状,神气活现,呼之欲出。再如章质夫的扬花词,如果从总体上同苏轼的和韵比较,当然是苏词以咏物抒情争胜。但,如就咏写物态的超妙而言,苏词又逊一筹。如宋人魏庆之所言:“余以为质夫词中所谓 ‘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亦可谓曲尽杨花妙处。东坡所和虽高,恐未能及”(见 《诗人玉屑》)。章质夫对杨花(即柳絮) 的描摹,确实“得其神理”,逼真传神,栩栩欲飞,颇有情趣。春末夏初,柳絮飞霜,尽人皆见。但要描出那情景,恐怕又难于说清,而一读章词,便觉情景历历,全在眼前。其中“闲趁游丝,静临深院,长门闭”三句,写得尤为绝妙: 夏初时节,日丽风和,树梢檐头,袅袅的游丝轻轻浮动,朵朵柳絮飘飘飞来,忽而挂上游丝,忽而又上下飘飞,粘粘点点,起落不定,舞动着,无声地飘入静寂的深院,在幽闭的庭院里又是起落飞舞,粘来点去,飘荡不止。作者把柳絮的轻、静、闲,写活了,写神了,也把夏日小庭深院的晴和、闲适、幽寂活画出来,一幅“长日柳絮飞的图画”,虽不算美,但那晴丽闲静的情调也是令人神往的。小小的柳絮,也自有它的惹人之处,章质夫深有解悟,自然描画,漫然成章,可谓得其神理、天机。咏物得其神理,便可达于天真自然之妙境,轻加濡染,物象便生意盎然,栩栩欲动,一片清机,如天籁自出。如此咏物便是妙造自然,得化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