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类·语语双关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按此词乃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 第二阕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谐神品。(黄苏 《蓼园词选》)
【词例】
卜 算 子
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 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解析】 “双关”是一种修辞技巧,指的是在行文中用词或者造句,兼含两义。在六朝民歌中就出现过 “双关”修辞手法,多用谐音。如在 《乐府诗集》作蚕丝之二中,就以“怀丝”谐“怀思”,后逐渐为文人诗词创作所采用。如刘禹锡的《竹枝词》: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以“晴”字谐音“情”字。这里的“双关”都是利用语音或者语义上的条件,使诗句具有双重意义,造成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这种语义上的“双关”仍然没有脱离修辞学的范围。
而苏东坡《卜算子》一词中所表现出的“语语双关”,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修辞学的范围,而具有更为深刻的意象、象征意义,从而增强了作品含蓄美的力度。由该词的标题“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可知,这篇作品苏东坡作于被谪贬黄州不久。当时作者刚刚出台狱,面对小人得意,贤人在野的现实,心境郁闷孤寂,终日过着“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的生活。作者的 《送沈逵赴广南》一诗:“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就是当时情境的写照。这首 《卜算子》所反映出的情绪和心态,恰与作者初到黄州时的心境相符。词中作者以月夜中的孤鸿自况,采用语语双关的手法,寄托自己宁愿隐身幽居,也不肯随人俯仰的孤高自赏心态,进而表现出当时的文人墨客,受难于小人,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苦闷心情。时人黄庭坚对这首词有很高的评价,他说这首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转引自 《苕溪渔隐丛话·前卷》)有人说这首词是苏东坡写给惠州女子温超超的,多属附会,不可确信。否则,就损害了这首词的思想价值。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阳圆缺”。“缺月”本身就是一件憾事,偏又挂在 “疏桐”间,憾事上又加憾事,起句就不同凡响。“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这里的“幽人”显然是指作者自己。这有作者在 《定慧院寓居月夜偶出》 及次韵诗中的句子“幽人无事不出门”为证。“谁见”句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可以解释为已是夜深人静之时了,还有谁能见到作者的独自往来呢?唯有缥缈的孤鸿了。另一种解释是作者如幽人般独往独来,恰似缥缈之中的孤鸿。这两种解释中的不管那一种,都可以看作是作者在以孤鸿自况,把自己比作孤鸿,以“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来象征自己;以寂寞冷落的沙洲,来象征自己的处境。而“象征在本质上是双关的”(黑格尔:《美学》 第二卷第12页,着重号是原有的)在这首词里,作者把满腔郁愤全部“对象化”到“孤鸿” 这一意象上,如果说前边的“缺月”、“疏桐”已经具有了“双关”的意味的话,那么这里的“孤鸿”,就是“双关”的主要成分了。词的下阕专写“孤鸿”,对“孤鸿”的种种描绘,自然也就成了“语语双关”了。由 “语语双关”构成一种整体性象征,写尽了作者不肯随俗沉浮的情怀和孤高的品格。
对苏轼 《卜算子》所表现出来的“语语双关”还存在着另外一种解释,如张惠言在《词选》 中曾引鲖阳居士的话说:“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时暗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这样的解释看来是句句都有着落了,可谓是真的作到了“语语双关”,但总觉得有些过于烦琐,况且作者是不是真正想每一笔都暗示着另一事物,也未必然。诚如谢章铤所说:“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也未必有些意。可神会而不可言传,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赌棋山庄词话》)谢章挺所见甚是,如果“断章取义”地理解这里的“语语双关”,就不会真正理解这里整体性象征意义的真谛。作者是一方面愤懑于官场的腐败,一方面还要借助文字,“托事以讽”,抒发胸中之块垒,但是又囿于当时的形势,刚刚出狱,惊魂未定,不能直说,只好借助于诗歌这种特殊性,因为诗的最基本要求就是 “不直说”,讲究含蓄,讲究暗示和象征。为此,作者找到了可以表现自己体验和感受的客观对应物 “孤鸿”,以 “孤鸿”的形象,来 “外化”自己的心态,借用一种具有一定审美特征的客体,来表现抒情主体的内心世界。这样,我们所看到的 “语语双关”早已经不是修辞学意义上的 “双关”了,其区别至少有二: 一是修辞学意义上的 “双关”,多用谐音,借用语音和词义上的条件,制造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而苏东坡这首词里的 “语语双关”,不是利用语音和词义上的这种条件,不用谐音,而是创造出一种新的词汇、新的语境、新的形象。第二,修辞学意义上的 “双关”,多是以一种事物去说明 (谐音) 另一种事物,如前边所说的以 “丝”谐 “思”,以 “晴”谐 “情”,虽然这里的思和情都与主体有关,但却不是主体的全部,也涵盖不了整个主体世界。而这里的 “语语双关”,完全具有象征意义的内涵,是作者以 “孤鸿”为客观对应物,表现作者主体世界,涵盖了主体的全部,是作者把自己的整体形象全部感受,“对象化”到了客体对应物 “孤鸿”这一意象上。
这种本质上是象征意义的 “语语双关”,在古典诗词中,是不乏其例的。比较典型的有与苏东坡稍后一个时期的陆游 《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在这首词中,通篇无一不写梅,然而又是通篇无一处不写作者自己。是陆游把作为主体的自己的体验、感受、心态,通通 “对象化”到客体梅花上了。真可谓是典型的“语语双关”。两者所不同的是,苏词前半阕直接出现了主体 (幽人),下半阕专写客观对应物“孤鸿”,而陆游的 《卜算子·咏梅》通篇皆在写作为表现主体的 “客体对应物”,在客体里透视出主体世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