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类·妙用成句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用事类·妙用成句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怨愤填膺,不可遏抑。运用成句,纯以神行。(陈廷焯《词则·放歌集》卷一)

【词例】

水调歌头

壬子三山被召,陈端仁给事饮饯席上作

辛弃疾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别离,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解析】陈廷焯这里所说的 “运用成句”,是指词人的一种技法。它是将前人诗文或经典作品中的现成语句,经过巧妙运思,然后直接援引进自己的作品,使自己不便说或不愿说或说不出的意思,含蓄而又痛快地流露、表达出来。由于作者的巧妙经营,引入的成句已经成为新作的有机构成,与其他语句一起融合成一个充满生命的整体。因为成句的基本面貌与基本意思并没有改变,所以,在阅读与欣赏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会触发读者的记忆与联想,调动与复演自己过去的审美经验与情感体验,并以之去体察、揣摹和玩味词人援引成句时的心理、情感和思想,进入与作者创作时相通的情境,从而使作者不曾说出来的情绪、情感、喷礴而出,活脱、全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样,在不着一字而尽得风流的体味之中,读者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审美快感与满足。由于作者将意思隐含在成句的情境之中,作品为读者留下了一个联想和想象的艺术空间,因此,读者的审美个性与欣赏能力的不同,从中领略到的审美愉悦也便各不相同,作品也因之而充满了丰富的艺术张力与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诗词创作中,妙用成句不仅可以使作者将某种愤激情怀表露出来而不至于引起别人的不快,还使作品显得隽永幽深、简约含蓄。辛弃疾词作的一大特色,就是广泛吸取诗、散文、口语等成句入词,这些似乎是信手拈来的成语典故,一经词人经营,便顿时生机勃勃,成为辛词独特意境的有机构成。他的 《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几乎通篇用前人成句,然后词人自立机杼,熔铸己意而成章,文意繁富而曲折跌宕。而在作者采用的九个成语典故中,起统领作用的是屈原的 《离骚》 和陶潜的 《归去来辞》。

作品以“长恨”两字领起全篇,开篇即奠定了词的基调,渲染了悲怆怨恨的情感氛围。辛弃疾向来立志“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但南渡以来屡遭曲折,壮志难酬,如今虽在久闲之后复出,可一个地方刑官与领兵北上、收复中原的理想,相隔不啻天壤,这种失意之恨,怎不叫词人长叹吁嘘! 更何况这一腔憾恨又哪能诉说得了! 词人只能悲歌长吟,发而为“短歌行”了。古乐府有“长恨歌”和 “短歌行”曲调,辛弃疾这里妙用乐府题名而为新句,了无斧痕,天然浑成,实在是大手笔。“何人”两句,融化了 《史记》和《论语》 两处成句典故。“为我楚舞”语出《史记·留侯世家》:戚夫人深痛其子不能立为太子,汉高祖便安慰她说:“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 “楚狂声”典出 《论语·微子》:接舆面嘲孔子,为歌《凤兮歌》。辛弃疾熔铸了两个典故,并用“何人”点化,于是原本相距甚远的两个成句,便有了一种崭新的意境,从而间接表达出作者士不遇的满腔怨愤,批判了现实政治的黑暗。“余既”三句,连用 《离骚》 的三个成句,抒发自己洁身自好、勤修美德、不随俗俯仰的思想感情。由于作者运用成句的自然确当,将其感情由激愤昂扬而深沉哀婉的发展,在前后两处成句的钩连之中完成了,如风行水上,自如游刃。词人歌至此处,情还不能已,恨还不能平,于是再次转用 《孟子·离娄》 中 《孺子歌》 的成句:“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表达了自己于污浊现实之中,守正不移、特立不迁的崇高人格理想。以上三个层次的若干成句,紧扣“长恨”而结为一体,逐层推进发挥,感情深沉悲凉,虽然几个成句出处各别,但由于作者的点化,融入自己的身世遭遇、思想情感,因而共同构筑了一个整体意境,成为一个有生命的世界了。刘熙载曾在 《艺概·词曲概》 中赞扬说:“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复异!”

下片换头三句,化用 《世说新语》 中西晋张翰事。翰纵任不拘,或谓“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张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辛弃疾在“一杯酒”与“身后名”之间,用了“何似”一词,极婉曲地藉以道出自己用世与遁世的矛盾心理,从而表达自己对现实政治的感慨悲愤,引出下文“人间”句,在自问自答中,批判时政。“悲莫悲”三句,语出 《九歌·少司命》,转笔钩连“饮饯”,道出与朋友“生别离”的痛苦和依依不舍的真情,表达了对别后难有“新相识”的忧伤,间接表现了作者漠视功名富贵、珍爱人间美好情谊的怀抱。结句又化用了陶渊明 《归去来辞》 中成句“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和李白“明朝拂衣去,永与白鸥盟”的成句,再次表白自己心迹: 不愿涉足黑暗的官场,不对前途抱有希望,愿学陶渊明归隐山水之间。

总之,这首词中作者虽然迭取前人成句入词,但因为词人以悲愤勃郁之气统贯全篇,前人成句经过作者化去町畦,便不再是原先的片断的、静止的语句,而是“化”进自己的境界之中,成为作品艺术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因此读来不见堆垒破碎之弊,而是水乳不分的整体了。正因辛弃疾援引成句入篇时“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文心雕龙。事类》),所以作者对国事家事的满腔怨愤,不着痕迹但又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同时,在运用成句构筑意境方面,作者匠心独运,做到了融化无迹、驱遣自如,就象陈廷焯所说的那样:“运用成句,纯以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