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类·返虚入浑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咏物类·返虚入浑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西冷词客石帚而外,首数玉田。论者以为堪与白石老仙相鼓吹。要其登堂拔帜,又自壁垒一新。盖白石硬语盘空,时露锋芒。玉田则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解连环》咏孤雁云:“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餐(残)毡拥雪,故人心眼”,类皆遣声赴节,好句如仙。(邓廷桢《双砚斋词话》)

【词例】

解 连 环

孤 雁

张 炎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末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解析】 张炎论词,力倡“清空”,他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 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故陆辅之云:“清空二字,亦一生受用不尽”(《词旨》)。但张炎的作品,并未完全实践他自己的理论。他与白石的 “幽韵冷香”,“在乐则琴,在花则梅”(刘熙载),“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陈廷焯) 有别。所谓 “远祧清真”,但未学其 “富艳精工”;而 “近祖白石”,亦乏其 “硬语盘空”。这其中原因,固有个人的资质和文学修养等内因,但更有时代社会环境遭遇等外因。张炎的词,绝大多数写于国已破,家已亡的元朝严厉统治的四十年间。这样,使他的词走上了 “噫呜宛抑,流丽清畅”(戴表元 《送张叔夏西游序》)的基本风格。

邓廷桢引西冷词客语提出了 “返虚入浑”说。所谓 “虚”,迹近张炎之 “清空”,即笔墨疏澹,意趣高远,不仅形似,而更求其神似。所谓 “浑”,迹近 “质实”。郑文焯云:“词之难工,以属事遣词,纯以清空出之,务为典博,则伤质实,多著才语,又近猖狂”(叶恭绰辑 《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可知清空、质实,各有利弊。而 “返虚入浑”之作,大抵是指一种虚实结合,理事情浑然一体,表现出的是耐人咀嚼,久而知味的艺术境界,《解连环》 即其一例。词写在南方傍晚寂寞清凉的江水上,曾经越过万里关山的孤雁,如今离散失群了!“恍然”,猛然领悟状。“恍然”而 “惊”,可见这 “散”之非同一般,寓有惊心动魄之意。联系环境的既 “空”且 “晚”,而又 “离群”,其遭际的险恶,已可概见。“自顾影”,再作点染;“欲下寒塘”,是于万般无可奈何之际寻找出路,可是唯见枯草平沙,水天相连,一片寂寥!“写不成书”,用 《汉书》 卷54 《苏武传》:常惠 “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雁飞成行,或作一字形,或作人字形,如今这孤雁,再也排不成字了,如果还能传递书信,也 “只寄得相思一点”——这仍是愈显其孤。接再用 《汉书》 故实:“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齧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这是以苏武的坚贞不屈、含辛茹苦,喻在元蒙统治下仍奋起抵抗的爱国志士。它把咏雁、怀人、自怜融为一体,家国之痛,身世之感,打并入这“好句如仙”的字里行间,如泣如诉,不能自已。孔齐 (行素)《至正直记》: “钱塘张叔夏,……尝赋孤雁词,有 ‘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入皆称之曰 ‘张孤雁’”。上引邓廷桢谓“写不成书”至上阕煞拍“返虚入浑,不啻嚼蕊吹香”,原因就在于写雁写人,浑化无迹,而用典又有使事如不使之妙。古人论诗词,多是评点式的,截取其中的“好句”,而少顾及全篇。其实下阕又何尝不可称为“返虚入浑,嚼蕊吹香”呢?

“旅愁荏苒”应上文“离群万里”。荏苒,渐,推移,多指时间而言。陶潜 《杂诗》之十二:“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这里是说有谁会怜惜这在长途跋涉中,旅愁与日俱增的孤雁?对此,接二句作一渲染,曾经受汉武帝宠爱,愿筑金屋以藏之的陈阿娇,失宠后住进长门宫,“夜曼曼其若岁兮”(《长门赋》)的时候,只有藉锦瑟以寄怨。但这又是暗用钱起 《归雁》 诗意:“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而且它也会令人想起杜牧那首“思家怨别”(宋宗元 《网师园唐笺》)的 《早雁》 诗来:“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莫厌潇湘少人处,水多菰米岸莓苔”。总之换头这三句又是咏雁、怀人、自怜融为一体,浑然成篇,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清空与质实而兼之矣。接用一“想”字领起,另辟新意,转对和自己一样“离群”的 “伴侣”(雁) 的想象: 它们是“犹宿芦花”还是在春前已 “去程回应转”重临故地?或者仍在潇潇暮雨中,哀哀呼唤,还是在飞度玉门关时又相遇了? 但愿当画帘半卷的春日,它们都双双归来,大家便不会感到孤独了! 设想伙伴们可能如此,那么这只“孤雁” 自己呢? 留给了读者多少“嚼蕊吹香”的余地!

这首词构思精巧,运笔清空而不乏质实,遣字造句,准确生动; 状物言情,体贴入微,细针密缕,却不露丝毫痕迹。理、事、情浑然一体,韵味悠长,因为它既“人雁双关,允称绝唱”,且“借喻人事,亦停云之谊,故剑之思也”(俞陛云 《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若只作断章截句的评论,则难见“全豹”之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