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类·藏却后半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构思类·藏却后半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起句藏却后半阕。(高亮功 《芸香草堂评山中白云词》 卷一)

【词例】

台 城 路

张 炎

庚寅秋九月之北,遇汪菊坡,一见若惊,相对如梦。回忆旧游,已十八年矣。因赋此词。

十年前事翻疑梦,重逢可怜。俱老。水国春空,山城岁晚,无语相看一笑。荷衣换了。任京洛尘沙,冷凝风帽。见说吟情,近来不到谢池草。欢游曾步翠窈,乱红迷紫曲,芳意今少。舞扇招香,歌桡唤玉,犹忆钱唐苏小。无端暗恼。又几度流连,燕昏莺晓。回首妆楼,甚时重去好?

【解析】词写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庚寅 (1290) 九月北游之时。词人与青年时的好友汪菊坡,在分别十八年后邂逅重逢,因而引起对年轻时代的回忆。上片写重逢情景。“十年前事翻疑梦”。“十年”,言分别则已十八年,言宋亡,距今亦已十二年,曰“十年”,举其成数。前十八年即咸淳九年癸酉 (1273) ,词人时年26岁,风流倜傥,有过多少快意,留下多少韵事。转眼间,一晃43岁,其间经历家国巨变,血泪交织,身心俱老。因此,尽管久别重逢为人生快事,尤其是经历坎坷之后,更是求之不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唐杜甫 《羌村》),“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相逢似梦中” (宋晏几道《鹧鸪天》),均因惊喜之极而生怀疑之心; 但张炎此时却毫无欣喜之情,竟然“反常”地对“十年前事”疑为梦境,悲叹道:“重逢可怜俱老”。这种悲凉之情直贯上片,笼罩当前。其悲感之叹,实为“十年前事”不能再现而发。故起句为下片韶华美事追忆的总提举,总包括。这种以“起句藏却后半阕”的艺术技巧,正是本词最大最高的成功之处。“水国春空,山城岁晚,无语相看一笑。”这三句补叙重逢时间、地点,再写重逢的悲叹。十八年弹指一挥间,故国沦亡,西湖蒙尘,旧游如梦,前事烟灭。老友重逢于 “水国”、“山城”,他乡异地,偏偏又值 “春空”、“岁晚”凄苦之时。此地此时,此景此物,触目皆悲,纵然有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说起,还不如不说。沉痛之感,与柳永名句: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雨霖铃》)相类。彼此之间那一 “笑”,实为无泪之哭,无声之叹,较之痛哭流涕,又不知胜过几倍。“荷衣换了,任京洛尘沙,冷凝风帽。”“荷衣”,本指用荷叶编成之衣,常为隐士所用。此处犹言布衣,为词人自喻。既然离绝官场,抛弃了功名富贵,那任红尘滚滚,风刀霜剑,也与己无涉。“见说吟情,近来不到谢池草。” “见说”,犹听说,词中乃自指,而笔出虚提,托他人口气言之,尤显清空。“谢池草”暗用谢灵运梦谢惠连之典。据 《谢氏家录》 载,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 “池塘生春草”。故尝云: “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言如今虽然仍有池塘春草,圆柳鸣禽这般美景,但因为国破家亡,物是人非,失去故友,失去了神来之笔,再也吟咏不出像谢公那样清新可喜的句子。用典寄托家国身世之感,既融合无痕,又凌空跌宕,悲凉之情愈转愈深。

过片笔转 “十年前事”——昔日欢游,但词意仍相承于 “相对如梦”的悲叹,这正体现了张炎论词作法的主张: “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十年前事”用张炎友人的话说,张炎正 “自以为承平故家贵游少年”,“翩翩然飘阿锡之衣,乘纤离之马。” (大表元 《送张叔夏西游序》 )“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飘飘徵情,节节弄拍,嘲明月以谑乐,卖落花而陪笑”。(郑思肖 《玉田词题辞》 ) 从 “前事”贵公子,到当前“荷衣”,毕竟是天地之别,“前事”虽久成过去,但仍难以忘怀。故在其他词作中词人亦屡屡提起: 如 《忆旧游》 “俯仰十年前事,醉后醒还惊”;《长亭怨》 “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顿别”;《渡江云》 “惊嗟! 十年心事。”而本词下片所叙均为承平故国时欢游乐事,即在起句“十年前事翻疑梦”的包容之内,只是更具体、更细致、更生动了。“翠窈”,指青楼歌台。“香”、“玉”似隐喻歌女。“钱塘苏小”,则为词人最为倾心的歌女的代称。“无端”,犹无奈。这几句写词人出入青楼舞榭,吟风弄月,赋诗唱词,舞纨扇,拍歌板,招香唤玉,钟情 “苏小”的一系列风流韵事。其中亦有某种无可奈何,不可言喻的烦恼,但毕竟又有多少艳事,多少情怀,令人几度留连忘返,不知今夕何夕。这 “旧游”的“回忆”,均为忆故国而生发。其忆翠窈、紫曲、舞扇、歌桡、亦是眷恋故国风物; 忆招香、唤玉、钱塘苏小,亦是怀念家乡故友旧侣。一旦旧友重逢,而面对的却是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辛弃疾 《永遇乐》),芳意无踪,旧侣难觅的现实,怎不令人凄怆、令人怀旧、念旧、恋旧。结两句 “回首妆楼,甚时重去好?”“回首”实为不堪忍受之事。“妆楼”乃故国故人化身,悲哀缠绵之情,大有屈原:“临睨夫旧乡”(《离骚》) 之意。“甚时重去好”,强作旷达、宽慰之解,在词面上再扣“重逢”,语意上仍复归于 “十年前事”难以忘怀,照应起句。全词起笔凌空提举,直言“十年前事”,却仅是点到为止,随即轻轻放下,转为咏叹眼前重逢现实。但至过片,又再次提起,且字字句句,一一细说,“十年前事”历历分明,如在目前。结句又重扣起句,浑然无痕。其运思、炼句、炼字,均情真笔透,自是高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