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类·凑拍铺张式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不明示主题,尽取他种事物以相影射且放大言之者为 “凑拍”。……主题与取作形容之事物相去甚远,或竟不出主题,惟作抽象之抒写,有似凑拍者,属于此格。(《詹安泰词学论稿》第七章 《论修辞》)
【词例】
念 奴 娇
过 洞 庭
张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镜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解析】此词作于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作者在出知静江府(治所在今桂林)将近一年后,被谗落职北归,途经湖南岳阳。中秋将近的一个晚上,词人独自来到波澜不惊,“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洞庭湖。月下泛舟,静影沉璧,顿时感到心身与整个大自然融为一体,心胸由静而虚,由虚而明,由明而神,由神而乐,最后达到了与宇宙万物合德的审美极乐境界。词中夸张地描写自己与天道同乐的词句:“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既是一篇之警句,又是一种由诚明的心胸而到达的至乐境界。
词的开头三句就给我们展现了一个“静”的画面:“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衔远山,吞长江”的洞庭湖难得有这种静谧、空阔的时候,而此时此景,正合词人内心世界的宁静恬适,这种静既是天与人的“寂然不动”的本体存在,又是词人实现这一存在的重要方法和途径。正因为有这种“更无一点风色”的“静”,才会出现那“虚”的世界:“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在“三万顷”的一坦平“湖”之中,只有一叶扁舟,而一叶扁舟恰又衬出湖的广阔虚空。在这里,“心”与“体”,“形”与“器”的一小一大的对比是多么强烈! 唯其如此,才可以达到致虚以立本、至虚以澄明的目标。果然,下文就出现了“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纯净晶莹的宇宙。皎洁的月亮,璀璨的银河,把它们自身连同它们的光辉倾泻湖中,洁莹如镜的湖面映着星月的倒影,此时的天穹地壤之间,连成一体,一片空明澄静,而创作主体自身也排除一切烦恼、感性欲望所呈现的纯而无杂的精神状态,达到通体透亮、清明纯净的境地了。在这里,天道与人道,曰天曰人,合而为一了。这悠然心会的洞庭“真意”与妙处,当然是难与君说,欲辨已忘言了。
这片几句:“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表明自己在污浊的官场中生活,却“一片冰心在玉壶”,肝胆高洁如冰雪般晶莹透亮。然而现在却被人误解诽谤,赢得“短发萧疏襟袖冷”,但由于涵养了澄明通达的心胸,故虽处逆境而仍可“稳泛沧溟空阔”。这就是“神”的境界了。
但这种“神”的境界还不是至极。孔子说:“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这种“乐”到宋儒手中,被上升到哲理化的高度,就是指人与自然界合一的情感。它作为一种本体论的超越的情感体验,代表其真善美合一的美学境界中的“美”的一面,比之真与善,它更强调直观体验和主体性,有时推至极端,不得不用铺张夸饰的笔调来表达,象词中“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的气概一样,它没有出现“主题”所要表达的意旨,而是专凭上文酝酿的气氛和由静明而神的意象、专凭凑拍和联想,它不借助通感或比喻,而是直接叙事描写、夸张陈述,抒写西江为酒、北斗为觞的“乐事”和邀万象为宾客的开阔胸襟。曹植的“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名都篇》)虽有夸张,但主要是铺陈,李白的“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气度也非凡,但比起张孝祥的吸江豪饮来,显然是小巫见大巫了。这种夸张基于一种主体与客体、心性本体与景物万象合一的美感体验之上,故能睥睨世人而与物交欢。这种夸张是词人体验了自身的神圣道德力量后、主观意识扩张到最大限度的产物,是词人的人格之乐,是从天道中感受到的自我精神的满足。词至此,境界已到了澄明至乐的地步,情感顿时达到了高潮。以至作者不由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到了一种忘我境地:“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前面本来清醒地知道这是“近中秋”的时节,但经过一番情感的理性洗礼和快乐体验,这时已经把人世间的一切包括时间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澄明的至乐主体自身了。这仍是上几句夸张的余韵。
黄蓼园曾评此词云:“开首从洞庭说至玉界琼田三万顷,题已说完,即入扁舟一叶。以下从舟中人心迹与湖光映带写,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是一。自尔神采高骞,兴会洋溢。”说得很深刻精辟,正可借作为本文的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