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梦见。
【校】
手稿本,“宇宙人生”作“自然人生”。“故有生气”,原作“生气勃然”,作者自行删改。“故有高致”,原作“元著超超”,作者自行删改。
这一则所论,是艺术观照的“能入”和“能出”问题。这在传统诗文理论中是一个老话题。唐代王昌龄《诗格》说,“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然忘身,不可拘束”,这说的是诗人“能入”。后又说:“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这是说诗人暂时从“苦心竭智”中摆脱出来,放松情怀,是“能出”。宋代苏轼《送参寥师》说:“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阅世走人间,是“能入”;“观身卧云岭”,是“能出”。龚自珍《尊史》提出史家之心之善入、善出的问题。所谓“善入”,就是对于天下山川形势,人心风气,风土人情,了若指掌,如其言家事;所谓“善出”,就是对于自然人事现象背后的内在关系(“联事”)能洞彻明了,“如优人在堂下,号咷舞歌,哀乐万千;堂上观者,肃然踞坐,眄睐而指点焉”。以上各家所论,虽然具体内涵略有变化,但都是谈论在创作过程中,作家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
王国维这里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就是强调诗人要具有真切深刻的人生体验,细致观察自然外物的特征和关系,品尝人生世态的苦乐悲欢,唯具有耳闻目睹的亲历感,在文艺作品中才“能写之”,这是容易理解的。王国维又说,“诗人对宇宙人生,又须出乎其外”,这里面具有叔本华美学思想的影子。叔本华认为,审美的观照一个必需的条件是主体的转变,即从受到意志支配的、生活在具体时空和因果关系中的“欲望主体”,转变为挣脱意志支配、摆脱个人臆见的、“纯粹的认识主体”。只有从“欲望主体”提升到“纯粹主体”后,艺术家才能获得“明亮的世界眼”,这时的审美观照,才可以“超然于该对象和任何其他对象的关系之外”,主体“栖息于、浸沉于眼前对象的亲切观审中”(P.249),通过对个别事物的表现,而引起人们对理念的认识。这就是“出乎其外”的“高致”。
王国维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引述叔本华的话说:
惟大诗人见他人之见解之肤浅,而此外尚多描写之余地,始知己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而言人之所不能言。故彼之著作不足以悦时人,只以自赏而已。
所谓“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而言人之所不能言”,就是因为“大诗人”具有“明亮的世界眼”,“是普照世界的太阳”,能“出乎其外”,能够避开意志的挟制,超然于“根据律”之外,直观对象,领悟理念。王国维在《叔本华像赞》中说:“天眼所观,万物一身。”所谓“天眼所观”,就是诗人对宇宙人生,“出乎其外”。
王国维说周邦彦词“能入而不能出”。“能入”,意思是说描写世相物态逼真细致,与他在另一则里品评周邦彦词“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意思是一致的。“不能出”,也就是在另一则词话里品评周邦彦词所谓“深远之致不及欧、秦”的意思,词旨不能够进一步深入到对人生普遍性问题的揭示。南宋姜夔以下诸人词,在王国维看来,人品卑俗,词格不高,不在意境上用力,唯堆砌典故,装饰藻彩,故而说“于此二事皆未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