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校】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手稿本原为“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作者自行删改。
《二牖轩随录》选入此则,与上一则合并。
王国维这一则从写情和写景两个方面举例说明他的“不隔”说。情与景本身要“真”,唯写真感情、真景物,才有境界;否则便无境界。因此“真”与“不真”,是关乎诗人能否获得“呈于吾心”的境界。“隔”与“不隔”则是关乎诗人将心中之境界“见于外物”“镌诸不朽之文字”的艺术传达效果的问题。后面有一则词话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所谓“沁人心脾”、“豁人耳目”、“无矫揉妆束之态”,也就是“境界”的表达能够“不隔”。这是建立在王国维的“直观论美学思想”基础上的。王国维在《叔本华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一文中说:
美术之知识全为直观之知识,而无概念杂乎其间。……科学上之所表者,概念而已矣。美术之所表者,则非概念,又非个象,而以个象代表其物之一种之全体,即上所谓实念者是也,故在在得直观之。……直观之知识,乃最确实之知识,而概念者,仅为知识之记忆传达之用。……文字与语言,其究竟之宗旨,在使读者反与作者所得之具体的知识,苟无此宗旨,则其著述不足贵也。……唯诗歌(并戏剧小说言之)一道,虽藉概念之助以唤起吾人之直观,然其价值全存于其能直观与否。……诗歌之所写者,人生之实念,故吾人于诗歌中,可得人生完全之知识。
诗词能否唤起读者的直观,能否让读者通过所描写的“个象”而获得“人生完全之知识”,这就是“隔”与“不隔”的要点所在。叔本华说:“用个别事物的表现,引起人们对理念的认识,是所有艺术的目的。”诗人能够通过艺术描写而“使我们纯洁地、明晰地看到理念”,就是“不隔”;否则就是隔。“不隔”使得纯粹的审美观赏更加容易,使鉴赏者更容易从“个象”进入对“人生之实念”的直观,更容易进入纯粹的静观状态。
感情也是人心中之一境界,如何将这一境界表现出来而“不隔”呢?王国维举《古诗十九首》中的诗句为例。《古诗十九首》都是漂泊失意、孤栖离居的游子思妇的抒情诗,坦露他们的心态,抒发切己的悲伤。其风格,钟嵘《诗品》上卷品曰:“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温厚流丽,悲切深远。“惊心动魄”,近乎王国维所谓“写情则沁人心脾”的意思。谢榛《四溟诗话》说:“《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这近乎王国维所谓“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说:“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按指“餔餟的文学”)嚣然污吾耳也。”《古诗十九首》就是“征夫思妇之声”,且能表达得沁人心脾,以《古诗十九首》作为“言情”而“不隔”的例子,是再恰当不过了。
“采菊东篱下”是陶渊明《饮酒》诗的名句,陶渊明的田园诗,亲切自然,醇厚疏淡。“采菊”数句,苏轼说:“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境与意会,故可喜也。”这是“寓目辄书”、“即景会心”式的写景,具有“豁人耳目”如在目前的直观效果。《敕勒歌》是一首北朝草原牧歌,描写苍茫浩瀚的草原风光,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境界恢弘,格调雄浑,为北方民歌的千古绝唱,毫无文人诗写景的安排造作、铺排堆砌,故而说:“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王国维的“不隔”说,和他的自然文学观是相一致的,他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故而能“真切”,这也就是“不隔”。总之,“如果在一篇作品中,作者果然有真切之感受,且能作真切之表达,使读者亦可获致同样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反之,如果作者根本没有真切之感受,或者虽有真切之感受但不能予以真切之表达,而只是因袭陈言或雕饰造作,使读者不能获致真切之感受,如此便是‘隔’”。①“不隔”说是王国维文学理论中的精彩部分。
〔注〕 ① 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广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 第2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