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初新志》解说与赏析
张潮
《虞初新志》是清初的文言小说与小说性记传文选辑。辑者张潮(1650—1707以后)字山来,号心斋,安徽歙县人,客居扬州。生于清顺治七年,康熙四十六年(1707)仍在世,卒年不详。其父张习孔,顺治六年(1649)进士,官至山东提督学政,有《贻清堂集》。张潮弱冠补诸生,后屡试不第。康熙三十年(1691)捐资以岁贡生授翰林孔目,但并未出仕。三十八年(1699)曾一度被诬入狱。他说:“予尝遇中山狼,恨今世无剑侠,一往诉之。”(《虞初新志》评语)年未五十便自称“耳聋”, 对人说:“某果褎如(指耳聋)数年矣,然与世俗殊。若夫淫荡之声,荒唐之辞,悖谬之论,非礼不经之言,即喑呜叱咤,如雷如霆,实不闻也,非天下之至聋乎?”实为一种不满之举,避祸之计。他少有文名,长期家居著述,广事交游。所交多为著名的文人学士和明季遗民。著有《聊复集》、《心斋诗抄》、《心斋杂俎》、《花影词》等,编有《虞初新志》、《古世说》、《古文尤雅》、《昭代丛书》,《檀几丛书》(最后一种与王晫合作)等。
“虞初” 本是汉武帝时的一个方士。《汉书·艺文志》 小说家类著录有《虞初周说》九百四十篇;张衡《西京赋》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 因此,像“齐谐”、“夷坚”一样,“虞初”一名也逐渐演化为文言小说的一种代称。明人辑有《虞初志》、《续虞初志》、《广虞初志》等书,所收多为唐人小说。张潮认为,这些辑本都较单薄,收录不广,因而立志纂辑《虞初后志》一书,加以扩充。历经数十年时间,已搜集到历代文言小说数千篇。首先刊行的二十卷名《虞初新志》,所收都是明末清初作品。他在《凡例》中说:“鄙人性好幽奇,衷多感愤。故神仙英杰,寓意《四怀》;外史奇文,写心一启。”他曾写过才子、佳人、英雄、神仙《四怀诗》,为编纂此书还散发过《征选外史启》。显然,这是一部有所寄托的选本。此书序言写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总跋写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但书中所收作品及辑者评语都有写于康熙四十年之后的。可见编选时间之长。此书是在康熙年间陆续刊行的。全书约收八十五位作者的一百五十余种、二百二十多篇作品,大多是名家名作。其中传奇小说有戋戋居士《小青传》、张明弼《董小宛传》、杜濬《陈小怜传》、尤侗《瑶宫花史小传》、王晫《看花述异记》等三十多篇,笔记小说和杂俎集有王士禛《皇华记闻》、钮琇《觚賸》、王言《圣师录》等十四种,小说性记传文有周亮工《盛此公传》、侯方域《李姬传》、陈鼎《雌雌儿传》、李清《鬼母传》、陆次云《沈孚中传》等七、八十篇。都以收到作品的时间先后为排列次序,没有考虑作者的社会地位等因素,也没有对作品进行分类。乾隆二十五年刊本,又增入魏禧《姜毅贞先生传》、余怀《板桥杂记》等五种,有金棕亭的评语。
此书的八十多位作者,多数是明季遗民或虽仕清但民族思想不泯的一些著名诗文作家,他们既不满于明王朝的黑暗腐朽,也不甘心受异族的践踏蹂躏,同时在一定程度上还接受了当时的民主思潮、个性解放思潮的薰陶。辑者张潮的思想、情绪与这些作者也是相通的。书中所写的一些慷慨悲歌之士,言行怪诞之人以及侠女奇媛等等,也大多与作者、辑者是同一流人物。作者、辑者对这些人物之所以感兴趣,往往是借他人之酒杯,而消自己之块垒。因而,在下笔为文、作评时,往往充溢着一种伤时悼世的不可遏抑的激情,读来有如司马迁的《史记》。这就使全书打上了一种鲜明的时代烙印。读过此书之后,至少在以下几个方面,会给人们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
一是明王朝已陷入了一种山穷水尽、不可收拾的境地。早在万历年间已出现在许多作品中的“天下事已不可为”这句话,相当明了的概括了这个时代的主要特点。吴肃公《五人传》写的是苏州市民为保护忠良而发动的一次万人空巷的暴动,矛头直指天启皇帝和窃取国柄的魏客阉党;魏禧《姜贞毅先生传》 写的是礼科给事中姜埰与崇祯皇帝及在朝的巨奸大憝之间的一场面对面的殊死搏斗。这些斗争都与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密切相关,尽管在付出了鲜血和身家性命的代价之后,都以失败而告终,但却充分地揭露了天启、崇祯这两个亡国之君的昏庸残暴及朝政的极端黑暗。至于地方官也都是一些猛虎、强盗。徐芳《雷州盗记》写了这样一桩喜剧:一个真“强盗”冒充知府上任,却政声啧啧,被民众颂为“贤太守”。作者慨叹道:“今之守非盗也,而其行鲜不为盗也,则无宁以盗守矣。” 张潮也评论说:“若今之士大夫,虽不罹国法,而未尝不被杀于庶民之心中也。”封建正统思想也面临着种种严峻的挑战,如张明弼《四氏子传》中的四氏子著论说:“父子主亲,父若挞子,当其举手之时,亲谊已绝,子安得不报挞?又且君父一也,君有罪,汤武诛之,可以称圣;父有罪,子挞之,容得不号贤乎?” 陆次云《圆圆传》、方咸亨《书志神仙事》两篇分别写到了李自成、张献忠起义事,尽管作者的立场是不对头的,却也在客观上反映出明王朝不堪一击的情形。这样的腐朽王朝怎能与新兴的清王朝相对抗呢。
二是有些作品曲折地反映了清朝上层统治集团所发动的不义战争给各族人民造成的灭顶之灾。周亮工《书戚三郎事》描写了扬州屠城时尸横遍地的情形。据他书记载,这次屠城清廷调动了二十四万兵力,将全城人民全部屠杀。陆次云《宝婺生传》写清兵破金华时事,徐芳《奇女子传》写清兵围南昌时事,都通过夫妻悲欢离合的故事,写出了清兵烧杀奸淫、掠卖妇女的罪行。宝婺生是匿在积尸中得活的,其妻子则被掠卖。陈鼎《王义士传》写不剃发者被杀头,其妻子则被流放至关外。张潮在《宝婺生传》后评云:“篇中有极难措语处,须看其不棘手之妙。”可见作者在写这类作品时惨淡经营的苦心。由于当时文网严密,张潮是不可能把那些正面描写这些事件的文章收入此书的。
三是不少作品都讴歌了中华民族仁人志士的不屈不挠的斗争精神。姜埰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毫不让步的,在与昏君奸党的斗争中,他九死一生,始终不屈。后因明亡而侥幸活了不来,但他并没有像吴三桂之流那样丧失民族气节,而是至死不肯臣服。《五人传》写出了苏州市民和诸生的带头者那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浩然正气,反映了普通民众在政治上的初步觉醒,这是一种新的历史现象。作者认为,只有他们才称得上“人”。张潮说:“此百年来第一快心事也。”明亡之后,许多民族志士除了坚持武装斗争外,还以隐曲的形式坚持斗争,以期唤起民心,恢复故国。一些疯僧颠道、诡言奇行者大多是由民族志士转化而来的。《爱铁道人》中的道人所爱之“铁”,实为民族气节的象征。《鲁颠传》写鲁颠摹仿龟的动作,实为对民族败类的一种嘲讽和羞辱;他倒悬两眼,是旨在昭示人们不要忘记世事已经颠倒。张潮评云:“世人谓颠为颠,吾知颠必以世人为颠。则谓颠非倒卧而世人为倒卧,亦无不可。”作者说:“颠,吾知其不死。” 在当时的“铁血”政策下,这种隐曲的斗争方式,成为一种相当普通的社会现象。
四是还有不少作品描写了下层妇女从任人摆布而逐步走向人格独立的过程,从一个重要侧面反映了新的社会思潮的深入人心。余怀《王翠翘传》写嘉靖间名妓王翠翘,戋戋居士《小青传》写万历间扬州“瘦马”(被贩卖的少女)冯小青。她们都是被侮辱、被损害者。王翠翘发现自己被当道者所骗后,投水自尽;冯小青被悍妇折磨而死。余怀《板桥杂记》 是写明末南京的名妓群体的,其中有许多未觉醒者,也有像董小宛、柳如是、卞玉京、葛漱芳、李香君等不同程度的觉醒者。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明末清初,有些下层妇女,不但追求人格的独立,而且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像李香君、陈小怜、柳如是等,不愧为爱国侠女,远胜过那些软骨头的须眉丈夫。她们所追求的爱情,也不是所谓“郎才女貌”,而是把“知己”、“同心”做为钟情的基础。《太恨生传》、《珊珊传》等写的都是这种爱情。而陈小怜等的“同心”则指的是爱国的政治立场的一致。对于王孙公子她不屑一顾,却偏偏爱上了比她大了三十多岁的穷书生范性华。她对范说:“三十年以内所生之人,岂有可与论吾心者哉!”这些都具有鲜明的时代色彩。
辑者张潮自称“衷多感愤”,他的评语写得坦诚、机智而又幽默,颇多会心的妙解, 也很值得一读。 上面已略有称引, 下面再引一段在 《黄履庄小传》后写的评语:“泰西人巧思,百倍中华,岂天地灵秀之气,独钟厚彼方耶?予友梅子九定、吴子师邵, 皆能通乎其术,今又有了黄子履庄。 可见华人之巧,未尝或让于彼;只因不欲以技艺成名,目复竭其心思于富贵利达,不能旁及诸艺,是以巧思逊泰西一筹耳。”可见他的眼光是何等的宽阔,见解又是何等的深刻。时至今日,他的这些话,也是值得人们认真玩味的。
此书中的文体类型,与小说有关的主要有三类,即传奇小说,小说性记传文,笔记小说。传奇小说大体上与《聊斋志异》属于同期、同型的作品。这些作品与明初以来的《剪灯新话》等书中的一些作品,在写法上有所不同。《新话》等书在行文中,往往诗文相间、骈散杂糅,也就是喜用偶笔,而且语言较为浅近,属于通俗辞章体作品。《虞初新志》等书则多用单笔铺叙,长于工笔细描,写出的人物往往形神兼备,跃然纸上,接近于唐人的散体传奇及文学性较强的史传作品。这就是清代某些古文家经常指斥的所谓“才子之笔”,“纤佻之习”。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小说笔法。且引 《董小宛传》 中较短的一段:“一日,姬方醉睡,闻冒子(辟疆)在门,其母亦慧倩,亟扶出相见于曲栏花下。主宾双玉有光若月,流于堂户。已而,四目瞪视,不发一言。盖辟疆心筹谓:此入眼第一,可系红丝;而宛君则内语曰:‘吾静观之,得其神趣,此殆吾委心塌地处也。’但即欲自归,恐太遽,遂如梦值故欢旧戚,两意融洽,莫可举似。但连声顾其母曰:‘异人! 异人!’”这一小段,文字不多,而笔触细腻,人物的肖像、言行、情态和心理都写到了,而又重在写心理(其他上文已有描写)。两人当时的心理活动,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没有写,这里所写当是本篇作者自己揣摹出来的。小说性记传文,有些作品虽有较多的幻设性的内容,但基本上是用“古文”的笔法和语言写成的。此类作品不重形似,而重神似。一般不在细节等方面精雕细琢,往往只抓住一两件事加以勾勒,或抓住一两个细节加以渲染,留有较多的“空白”,给读者自己去重构形象提供了更多的余地。这种作品在此书中较多,魏禧的《大铁椎传》、侯方域的 《李姬传》、李清的《鬼母传》等等,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笔记小说源于六朝的志怪、志人小说,篇幅短小,虽有较多的神怪内容,但“记实性”较强,也就是说,作者一般不做独立的艺术想象或加工,只是简要地记叙听到的故事或看到的事物的梗概,像采自《皇华纪闻》、《书影》等书中若干短则即是笔记小说。其中也有一些意在劝惩或借事讽喻的作品,如王言的《圣师录》,就是以物喻人的。
就表现方法来说,本书大体上也可以分为三类,即写实、写幻和讽喻。写实即按照事物本身固有样子进行描述,如《圆圆传》、《丁药园外传》、《李姬传》等等。写幻即通过神怪、梦境等夸张、变形的方法来描述生活或表现题旨,如《林四娘传》中的林四娘,先是一个恶鬼,后来又变成了一个美女;《补张灵崔莹合传》的最后一大段,写了一个奇特的梦境,让明初的高青邱、已故的张崔二人与还活着的唐伯虎同时出场。尤侗的《瑶宫花史小传》看来是记叙作者自己的一段恋爱史的,文笔侧艳,但却是通过“扶乩”的形式来写的,写得惝恍迷离,神秘莫测,似“扶乩”又非“扶乩”,颇耐人寻味。讽喻就是借此喻彼。基本上有两种写法,一种是由作品中的人物设置的,如《爱铁道人传》中的“铁”,《花隐道人传》中的菊花。这菊花与铁一样,也是象征气节的。另一种是由作者假借的,如《象记》、《圣师录》等。《象记》写外国向中国“贡象”时,须得到大象本身的首肯,有一次一只大雄象宁死不肯让自己的伴侣去中国,作者借此赞扬大象能“以其所爱,易其所至爱(指生命)”的精神。张潮的评语又附记一事:“闻象房群象,皆行清礼,三跪九叩首,独一老象不能,犹作汉人跪拜云。” 这是写清朝皇家园林中的事,显然寓有民族意识在内。
《虞初新志》问世后,不久便传到了日本。但在国内却遭到禁毁。由于政治原因,在本书的八十九位作者中,有二十多位作者的作品遭到禁毁,其中有尤侗、吴伟业、吴肃公、李清、杜濬、周亮工、侯方域、魏禧、徐芳、张明弼、陈鼎、钮琇、钱谦益等著名人物以及张潮本人等。《虞初新志》之被禁,自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事实上是禁而不绝的。它同《聊斋志异》等书一起,对清代的文言小说、白话小说以及戏曲等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对文言小说的影响最为明显。清代的文言小说作品大多是散体传奇,这实肇始于《虞初新志》等书。在此书的影响下,清代还出现了《虞初续志》、《广虞初新志》、《敏求轩述记》、《虞初志补》、《虞初支志》、《虞初近志》等文言小说选辑本,为搜辑、保存某些散见作品,做出了有益的贡献。以本书中的作品为素材而创作的白话小说有《金云翘传》等,戏曲则有《桃花扇》、《春波影》、《惜花报》、《十美图》《琥珀匙》等数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