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清风寨》解说与赏析

《水浒传·清风寨》解说与赏析

武松被逼“夜走蜈蚣岭”,上二龙山聚义之后(第32—34回),作者接着就写花荣如何被逼上清风山的过程。花荣的身分、地位和性格特征,皆跟武松截然不同。他“祖代是将门之子”,身为清风寨的知寨,“朝廷令官”,“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要走上“大闹清风寨”,“结连贼寇,反背朝廷”的道路,必然要经历一个曲折的过程。好在《水浒传》作者,不是一般的叙述花荣被逼造反的经过,而是在情节结构的安排上,体现了高超的艺术才能,独特的审美情趣。即善于以强烈的反差,鲜明的对比,来创造一种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结构美。

首先,作者把花荣的故事连接在武松的故事之后,就不是随意的拼凑,而是体现了作者的匠心结构和审美意图。人们登山游览,如果先游崇山峻岭,历尽艰险,攀登过一座高峰以后,接着面对的又是要再攀登另一座险峰,后山刚过,前山又临,那就不免令人精疲力尽,望而生畏,游兴大减。如果这时面对的是小桥流水,花前棚下,曲径通幽,游客徜徉其间,那就会更加感到心旷神怡,如入仙境,兴味无穷。《水浒传》作者把花荣的故事连接在武松的故事之后,不仅以武松的勇猛、刚烈,与花荣性格的文秀、精巧形成前后辉映,更加相得益彰,而且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上,也具有从崇山峻岭到小桥流水的结构美。如贯华堂本《水浒传》第32回金圣叹的回批所指出的:“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武臣,翩翩儒将,分之两俊,合之双璧矣。”

接着,作者又把清风镇元宵灯会,其乐融融的市井风俗画,跟刘知寨夫妇恩将仇报的险恶世情,前后映衬,一美一丑,一善一恶,相互激射,不仅黑白分明,令人深刻难忘,而且使故事情节的发展陡起波澜,使读者也不禁心潮起伏,激起澎湃的感情波澜。作者写清风寨原有两个知寨,一文一武,以文官知寨刘高为正,武官知寨花荣为副。宋江来清风寨会见花荣之前,遇到刘知寨的妻子被在清风山聚义的王矮虎拦路逮住,“只见王矮虎正搂住那妇人求欢”,宋江因“他丈夫既是和花荣同僚,我不救时,明日到那里须不好看”,于是便不惜跪在王矮虎的面前替她求情,说:“贤弟若要压寨夫人时,日后宋江拣一个停当好的,在下纳财进礼,要一个伏侍贤弟。只是这个娘子,只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个人情,放了他则个。”燕顺见宋江坚意要救这妇人,因此不顾王矮虎肯与不肯,喝令轿夫抬了去。宋江会见花荣时,特地“把救了刘知寨恭人的事,备细对花荣说了一遍”,花荣却责怪宋江不该救她。什么原因呢?用花荣的话来说,因刘高“这厮又是文官,又不识字,自从到任,只把乡间些少上户诈骗,朝廷法度,无所不坏。小弟是个武官副知寨,每每被这厮呕气,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兄长却为何救了这厮的妇人?打紧这婆娘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残害良民,贪图贿赂,正好叫那贱人受些玷辱。兄长错救了这等不才的人”。这段话不只说明了花荣反对宋江救刘知寨夫人的原因,更重要的是由此表明花荣与刘高的矛盾早已很尖锐,达到“恨不得杀了这滥污贼禽兽”的地步。这不是正副知寨个人之间争权夺利的矛盾,而是属于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即花荣要反对刘高的“不仁”——“残害良民,贪图贿赂”,反对刘妻的“极不贤,只是调拨他丈夫行不仁的事”。尽管花荣对刘高早已恨之入骨,但是当他听了宋江的劝道:“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结。’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亦且他是个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谏他。他虽有些过失,你可隐恶而扬善。贤弟休如此浅见。”花荣当即表示:“兄长见得极明。来日公廨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过救了他老小之事。”由此可见宋江、花荣的心地是多么的善良,他们对待刘知寨夫妇真是仁至义尽!

好在作者不是孤立地赞美宋江、花荣,而是把他们的心灵美与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理想融为一体。因此作者接着就写宋江以欢悦的心情 “夜看小鳌山”,观赏元宵灯会,与民同乐,而花荣则因“我职役在身”,忙于治安保卫,不能陪宋江闲步同往,只能派两三个亲随体己陪宋江去观赏花灯。你看,那清风镇上的元宵灯会,是一幅多么迷人的市井风俗画:“只见家家门前,搭起灯棚,悬挂花灯,灯上画着许多故事,也有剪彩飞白牡丹花灯,并芙蓉荷花异样灯火。”观赏灯火的人摩肩接踵,要“四五个人,手厮挽着”,才能“来到大王庙前”,“走不过五七百步,只见前面灯烛萤煌,一伙围住在一个大墙院门看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看时,却是一伙人舞鲍老的。宋江矮矬,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体己人,却认的社火队里,便教分开众人,让宋江看。那跳鲍老的身躯扭得村村势势的,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其欢乐、祥和的情景,用作者的话来说,犹如“人间天上”。

可是,好景不常。在这幅欢乐的美景之下,猝然却出现了一幅世情险恶的画面:正当武知寨花荣顾不上陪宋江观赏花灯,忙于治安保卫时,而“刘知寨夫妻两口儿,和几个婆娘”,却也在看花灯;刘知寨老婆于灯下认出宋江,不但不报答宋江搭救她的恩情,相反却向她丈夫诬称“那个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下我的贼头”。刘知寨一听,便立即派人把宋江捉住,拿到厅上拷打审问,“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要锁在囚车内,押解上州里去。如芥子园刻本《忠义水浒传》于此处的眉批所指出的:“恩将仇报,世上多有,此事真使人恨。”在元宵灯会的市井图中,出现这幅险恶的画面,不仅使人更加愤恨,而且尤为发人深省。

花荣闻讯,连忙写信派人到刘知寨处讨还宋江,刘知寨不但不肯交还,还诬陷花荣“与强贼通同”,迫使花荣只有披挂持箭,带了三五十名军汉,直奔刘知寨处要人,吓得刘知寨“魂飞魄散”,不敢出来相见。花荣随即喝叫左右去两边耳房里搜人,终于救出宋江。刘知寨又“急忙点起一二百人,也叫来花荣寨夺人”。一场恶战,已经迫在眉睫。可是作者却要写出花荣的文秀与武松的刚烈迥然有别,因此,他在写法上便不写花荣与刘知寨派来的一二百人马如何刀枪厮杀,血肉横飞,而独写花荣如何巧施出色的箭功。既突出了花荣精明能干,未流一滴血,即刻化险为夷。难怪金圣叹读了要连声惊呼:“妙!妙! 妙!”

可是,当花荣应宋江的要求,让他连夜离开花荣处上清风山躲避之后,刘知寨却诡计多端,料定花荣必“连夜放他上清风山去了”,于是他便派二三十军汉,去五里路头等候,在路上捉住了宋江。又暗地使人连夜去州里,叫青州府知府派人来,以调解他与花荣两个文武知寨不和为名,在筵席上活捉花荣。这样就进一步表明花荣与刘高的矛盾,不是文武两个知寨个人之间的矛盾,也不只是刘高夫妇个人道德品质上的“不仁”、“不贤”,而是属于整个封建统治腐败黑暗的问题。如当作者写到刘高派人报告州府时,便说“这青州府知府,正值升厅公座。那知府复姓慕容,双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托妹子势要,在青州横行,残害良民,欺压僚友,无所不为”。他接到“刘知寨申状”,诬告花荣“结连清风山强贼”,“未委虚实”,即派本州兵马都督,号称“镇三山”的黄信,前去捉拿花荣。黄信为什么号称“镇三山”呢?作者写道:“那青州地面,所管下有三座恶山:第一便是清风山,第二便是二龙山,第三便是桃花山。这三处都是强人草寇出没的去处。黄信却自夸要捉尽三山人马,因此唤做镇三山。” 这不仅为第58回“三山聚义打青州”埋下了伏线,而且随着故事情节的更加波澜壮阔,也使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和作品的主题思想不断得到了深化。它说明不只是刘高夫妇个人很坏,更重要的是在后面还有从徽宗天子到慕容贵妃,从慕容知府到兵马都督“镇三山”作他的后台和帮凶。花荣、宋江的斗争也不是孤立的,他们得到在清风山等处聚义的造反者的支持。至此,这种在政治上进行迫害的斗争,已经不只是一般的险恶世情画,而显然具有血与火的阶级斗争的性质,发展成更为惊心动魄、发人深省、气势宏伟的社会政治画卷。

“大闹清风寨”这段情节结构的特色,不仅以美与丑、善与恶两个画面的组接,激起了作品的情节波澜和读者的感情波澜,而且还在一个画面之中,以化庄为谐、亦庄亦谐的手法,以幽默、诙谐、戏谑的笔调,在紧张、惊险的激烈交战之时,写出了令人感到轻松欢悦的场面。在庄重、严肃的生死搏斗之中,给人以痛快淋漓的艺术感受。也就是说,它的画面结构,不是单调的,清一色的,而是复调的,有着对立统一的多重色彩的。如当黄信伙同刘高,以设宴调解文武两个知寨不和为名,计擒花荣,在把宋江、花荣押往青州府途中,又被在清风山聚义好汉截住,救下宋江花荣,处死了刘高;黄信逃回清风镇,一面“点寨兵人马,紧守四边栅门”,一面派人飞报慕荣知府:“反了花荣,连结清风山强盗,时刻清风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将保守地方。”于是慕容知府便派号称“有万夫不当之勇”的“青州指挥司总管兵马秦统制”,“点起一百马军,四百步军”,连夜“大刀阔斧,径奔清风寨来”,在清风山下“摆开人马,发起擂鼓”。“山寨里好汉正待要打清风寨,只听的报道:‘秦明引兵马到来’,都面面厮觑,俱各骇然”。在这万分紧急之际,作者独写花荣叫“众位俱不要慌”,“教小喽啰饱吃了酒饭,只依着我行”。当花荣与秦明在战场上对阵时,作者还写花荣在马上“朝秦明声个喏”,行拜见之礼。气得“秦明大喝道:‘花荣,你祖代是将门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个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禄于国,有何亏你处?却去结连贼寇,反背朝廷。我今特来捉你,会事的下马受缚,免得腥手污脚。’花荣陪着笑道:‘总管听禀:量花荣如何肯反背朝廷?实被刘高这厮,无中生有,官报私仇,逼迫得花荣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权且躲避在此,望总管详察救解。”这里不仅进一步说明了由于封建政治的腐朽黑暗,才迫使花荣大闹清风寨,加入造反行列,而且以花荣临敌不惧,犹声喏行礼,“陪着笑”,从而更加突出了花荣儒雅的风度和乐观的精神。即使在秦明大怒,抡动狼牙棒,直奔花荣的惊险时刻,作者也是写“花荣大笑”,“望秦明盔顶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来大那颗红缨,却似报个信与他”。这最后一句,真是诙谐有趣之极,它不仅表明花荣的射箭功力之神,更突出了花荣乐观豪迈的英雄气概。作者之所以能在紧张、惊险的激烈交战之中,化紧张、惊险为轻松、欢悦,在庄重、严肃的生死搏斗之时,化庄重、严肃为诙谐、有趣,正是基于他对这种儒雅、精明、多智、乐观、豪迈的“妙绝花荣”(金圣叹在这段情节中,不厌其烦地连续三十三次重复批了这四个字)的独特性格的准确把握。因为他深知秦明“性格急躁”如“霹雳火”,所以他跟秦明不是斗力,而是斗智。在西山丛林中随着锣响,闪出一队红旗军来,等秦明引了人马,赶将去时,锣也不响,红旗也不见了;忽然东山边锣响,又一阵红旗军出来,当秦明引了人马到东山边时,锣也不鸣,红旗也不见了。这样如同捉迷藏一般,叫读者看了怎能不忍俊不禁! 但它终究弄得秦明“怒极”,“怒坏”,“怒挺胸脯”,“怒气冲天”,“怒不可当”,“怒得脑门都粉碎了”,被搞得晕头转向,而花荣却陪侍着宋江在山上饮酒。这叫读者看了又怎能不拍手称快! 结果,秦明被花荣埋伏的人马活捉,秦明的部下皆死的死,俘的俘,作者最后交待:“原来这般圈套,都是花荣的计策。”这叫读者又怎么能不惊呼“妙绝花荣”!最后秦明也被迫加入了清风山的造反行列,并前往清风寨向黄信劝降,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迎接清风山宋江、花荣和燕顺、王矮虎两路人马都到镇上。

“大闹清风寨”的战斗胜利结束了,作者还不忘照应王矮虎要娶刘高的妻子做押寨夫人,被燕顺跳起身来,一刀将那婆娘砍为两段。王矮虎要和燕顺拼命,被宋江劝住,以他自己救了这个妇人反遭她陷害的事实教育王矮虎,指出:“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并向他保证“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这既使大闹清风寨的故事做到首尾呼应,使结构具有有机性、完整性和整体美,又使作品始终洋溢着生活的情趣,还为第50回宋江亲自介绍扈三娘与王矮虎结为夫妇,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