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赚华州》解说与赏析
“宋江闹西岳华山”的起因,是因为史进、鲁智深已被华州贺太守打入死囚牢里,要攻下华州城,才能救出史进、鲁智深。但经过实地侦察,见华州“城高地壮,堑壕深阔”,使宋江等感到“无计可施”。这时,吴用派出十数个精细小喽罗下山探听到宿太尉将领御赐金铃吊挂来西岳降香的消息,于是便决定采用劫持宿太尉,由梁山人马乔装成宿太尉上华山烧香的办法,赚取贺太守上华山拜见宿太尉,趁机一举加以歼灭。在这之前,作者详细描写了鲁智深上华州打贺太守、救史进的过程。在“三山聚义打青州”之后,原在二龙山聚义的鲁智深等,已经“同心归水泊”。有一天,他便向宋江提议,要去少华山请“昔日在瓦罐寺救助洒家”的史进等“同来入伙”。宋江欣然同意,并说“不可独自去,可烦武松兄弟相伴走一遭”。他俩走后,宋江还“放心不下,便唤神行太保戴家随后跟来,探听消息”。鲁智深和武松到达少华山,史进已被华州贺太守捉去。据史进的伙伴朱武说,那是因华州贺太守在华山看中了烧香还愿的画匠王义的女儿玉娇枝有些姿色,“要娶他为妾,王义不从,太守将他女儿强夺了去为妾。又把王义刺配远恶军州。路经这里过,正撞见史大官人,告说这件事。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至府里要刺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现监在牢里。”朱武还介绍了贺太守“原是蔡太师门人,那厮为官贪滥,非理害民”,现在正要聚起军马,扫荡山寨。面对这样一个掌握军马武装的贺太守,鲁智深却不吸取史进靠个人行刺结果被俘的教训,而仍然要一个人冒险去州府打死那厮。武松劝说:“哥哥不得造次。我和你星夜回梁山泊去报知,请宋公明领大队人马来打华州,方可救得史大官人。”朱武也劝阻鲁智深,赞同武松“说得是”。而鲁智深却不听劝阻,次日早晨即独自“径奔华州去了”。他自以为“只俺两个拳头,也打碎了那厮脑袋”。可是贺太守毕竟不同于被鲁智深三拳打死的郑屠,他既奸诈狡猾,又掌握了专政工具。他吩咐以“太守相公请你赴斋”的名义,叫鲁智深放下禅杖、戒刀,到后堂赴斋,在后堂坐定的贺太守把手一招,喝声:“捉下这秃贼!”“两边壁衣内,走出三四十个做公的来,横拖倒拽,捉了鲁智深。”书中把这称作“正是:飞蛾投火身倾丧,怒鳖吞钩命必伤。”显然,作者是以此对史进、鲁智深迷信个人力量的鲁莽行动作了严厉的批判。
史进救玉娇枝,刺贺太守不得,鲁智深救史进,刺贺太守又不得,只有宋江为首的梁山义军依靠集体的智慧和力量,才既杀了贺太守,又救了史进和鲁智深。前者是依靠个人,后者是依靠集体;前者是有勇无谋,后者是智勇兼备。它说明了宋江、吴用领导的正确性和“众虎同心归水泊”的必要性。
其次,它又为宋江争取招安,把梁山义军引向最后被毁灭的道路埋下了伏笔。作者之所以写被劫持的太尉不是别人,而是宿元景,是另有意图的,在看到船上插的一面黄旗上写“钦奉圣旨西岳降香太尉宿元景”时,作者即写宋江看了,心中暗喜道:“昔日玄女有言,‘遇宿重重喜’……。”这不但与第42回“宋公明遇九天玄女”,第89回“宿太尉领恩降诏”,前后相呼应,增强全书结构上的整体性,而且在具体描写上,也透露了作者整体构思的创作意图,即只反奸臣,不反忠臣。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宋江对待忠臣宿元景和对待奸臣贺太守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把朝廷太尉宿元景尊为 “贵人”,面对被劫持的宿元景,“宋江下了四拜,跪在面前,告复道:‘宋江原是郓城县小吏,为被官司所逼,不得已啸聚山林,权借梁山水泊避难,专等朝廷招安,与国家出力。今有两个兄弟,无事被贺太守生事陷害,下在牢里。欲借太尉御香、仪从,并金铃吊挂,去赚华州;事毕齐还,子太尉身上,并无侵犯。乞太尉钧鉴。’”这里不但表现了宋江对宿元景采取乞求态度的奴才相,而且还有向封建朝廷表明他的心迹为“专等朝廷招安”的意图。对此,我们联系第82回“宋公明合伙受招安”时,宋江向宿元景表示称谢的话,就看得更清楚了。作者写他称谢道:“宋江昨者西岳得识台颜,多感太尉恩厚,于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见天日之光,铭心刻骨,不敢有忘。”由此可见,宋江对宿元景这类忠臣,不仅不反对,而且把他看成是“救拔宋江等再见天日之光”的大恩人。在赚杀贺太守之后,不仅“纳还了御香、金铃吊挂、旌节、门旗、仪仗等物,拜谢了太尉恩相”,宋江还“教取一盘金银相送太尉,随从人等,不分高低,都与了金银。” 宿元景对宋江等也口口声声尊称“义士”。袁无涯刻本《水浒传》在该回回末的评语说:“俊杰相逢,只就齿牙眉宇之间,一回一酬,可以立觇底蕴;一顾一盼,可以洞见肺腑。宿元景与宋江等相叙,固已稔知其才略矣。是以屡次与宋江等照(昭)雪冤情。若高俅虽与宋江盟誓,入京竟是寒盟。忠佞所为,霄壤悬绝。”这番评论,跟作者的创作意图是吻合的。在我们今天来看,它恰恰反映了宋江和作者的阶级局限性:把水浒英雄与封建统治阶级中的忠臣相提并论,把他们武装造反的对象只局限于反对奸臣、贪官,而不是推翻整个封建统治阶级。这样就势必走上接受招安的投降道路。而在“宋江闹西岳华山”的辉煌胜利中,就已经出现了足以使这支日益壮大的起义队伍走向失败和毁灭的阴影。
在艺术上,金圣叹于第58回的回评中指出: “俗本写鲁智深救史进一段,鄙恶至不可读,每私怪耐庵、胡为亦有如是败笔?及得古本,始服原文之妙如此。”其实所谓“古本”及“原文之妙”,实乃出于金圣叹本人的加工、修改。应该肯定,金圣叹的某些修改,确属锦上添花,妙笔生辉。如当鲁智深、武松来到少华山找史进时,因史进已被贺太守关在牢里,朱武等要跟鲁智深、武松饮酒细商救史进的办法,这时原本写鲁智深道:“贺太守那厮好没道理,我明日与你去州里打死那厮罢!”金本把鲁智深的这段话改为:“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觉,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我们在前面看过鲁智深醉打山门,深知鲁智深是个嗜酒成性的人,而如今他因为史家兄弟被俘,却一滴酒也不吃,这种感情,该是多么动人!它反映了修改者对鲁智深性格的把握和表达极为传神,诚如金圣叹的批语所指出的:“自第7回写鲁达后,遥遥直隔49回而复写鲁达。乃吾读其文,不惟声情鲁达也,盖其神理悉鲁达也。尤可怪者,49回之前,写鲁达以酒为命,乃49回之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夫而后知今日之鲁达涓滴不饮,与昔日之鲁达以酒为命,正是一副事也。”这种改写,不仅在故事情节上起到了前呼后应的整体结构作用,更重要的它以嗜酒如命与涓滴不饮的对立统一,使人物性格大大地丰富了。
何心的《水浒研究》中曾指出:“大闹华山一节,有许多不近情理之处。例如,第58回里朱武叙述史进失陷事云: ‘史大官人把王义救在山上,将两个防送公人杀了,直去府里要刺贺太守,被人知觉,倒吃拿了。’史进为了打抱不平,竟单身前去行刺,这不但卤莽,简直有些荒唐。前半部中写史进,似乎不是这样一个人物。后来鲁智深听说史进失陷,又单身前去行刺。他虽然性格急躁,似乎也不是这样荒唐冒失的人。假使鲁智深这样卤莽,在林冲被陷害时,早已打进高太尉府内去了,还能默默地跟到野猪林吗?梁山泊在东京之东,华山在东京之西,从梁山泊到东京,非但路途遥远,而且还要在东京附近通过,梁山泊大队人马去攻华州,何以能畅行无阻?又如第59回叙赚取金铃吊挂事,谓宿太尉由黄河入渭河而来,宋江等带五百余人往渭河渡口等候,将宿太尉劫上少华山。按渭水在朝邑县入黄河,朝邑县在华州之北,而华山及少华山均在华州之南,此时华州已有戒备,宋江等怎能穿过华州而往渭河渡口?又怎能将宿太尉劫上少华山?且宿太尉是个钦差,他的官船到了渭河渡口,何以华州文武官员并不前去迎接?又宋江等假扮太尉,到了华山,何以贺太守尚毫无所知,直待观主使人通报,才派一员推官前来接待?贺太守是个媚上凌下的小人,对钦差何以如此轻慢?这种种都有讲不通的。”它反映了《水浒传》根据短篇话本汇集加工的艺术特色。因为它原本是各个不相连贯的说书人的说话底本,经作家加工成长篇小说后,仍不免留下上述种种疏漏之处,使故事情节的发展经不起仔细的推敲,一经仔细推敲,便会露出原本是许多短篇拼凑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