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母》解说与赏析

《红楼梦·贾母》解说与赏析

这位显赫贵族之家的“太上家长”、封建宗法家族的“宝塔尖儿”、深受儿孙爱戴的“老祖宗”,是作者曹雪芹饱含情感着力塑造的成功艺术形象。无论从作品中所用笔墨之多、所占篇幅之大来看,还是从与揭示作品主题关系来说,贾母都是仅次于宝、黛、钗、凤、探的主要人物之一。

至于说贾母是个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这很难用简单归类划一的方法做出判断。从作者的创作的主观感情倾向来看,显然是满怀着尊敬爱戴之情,作为一位老祖母来写的;就今天的话来说,她又是养尊处优、颐指气使、富贵寿考、贵族家庭的最高统治者。重要的是,作者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一切传统写法都打破了,完全不同于前代文学作品中的老夫人形象。诸如《西厢记》中的崔夫人、《孔雀东南飞》中的焦母、《牡丹亭》中的太守夫人,等等。不是简单化、概念化地把人物作为传达作者主观理念的传声筒和符号,而是作为一个血肉丰满的活生生的人来塑造的。因此,贾母这个艺术形象只能是具有完整艺术生命的“这一个”。而读者从这一艺术形象中,首先是获得最大的艺术审美享受。完全可以说,贾母这个光彩夺目的典型形象,不仅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就是在同时代的外国大作家(如笛福、狄德罗、卢梭、莱辛、歌德等)的作品中,也是罕见的。

贾母,作为主要人物之一,在《红楼梦》中具有举足轻重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试想,倘若《红楼梦》一书中没有贾母,那将会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情景。因为在作品中,她不仅是结构、情节的枢纽,而且在人际关系中,她是这张复杂关系网的“纲”,也可以说,是大观园这个精神世界的中枢神经,是整个贾府运转的圆心轴。

从量上分析,直接以贾母为题的回目就有六次,刻划贾母形象的重点章回共十二处;如果将凡写到贾母的地方计算在内,前八十回中竟达到五十二回(处)之多。

正由于贾母所处地位的重要,作者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过程中,没有采取《水浒》、《三国演义》等书的为人物分头立传的传统写法,而是将其置于动态的人际关系中,从事件、人物以及他人的口中、眼中、心中写出。她的身世,就是通过冷子兴口中述出:“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贾代善早已去世,整个贾府中史小姐就成了握有至高无上权力的人物了。书中交待,贾母虽不理家,但颇具理家本事的王熙凤唯贾母之命是从,并从内心钦佩“老祖宗”的丰富治家才干。第40回写王熙凤错把“软烟罗”当成“蝉翼纱”,就是以优比优,道出了贾母的广见博闻的优势,这与其出身完全吻合。第35回薛宝钗说:“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虽说是恭维讨好,但也不乏持公之见。不然,能言善辩、才自精明的探春何以在“聆教”之后,“默然归坐”。贾母对婆子们聚赌之事的分析、推断,对贾琏妻妾间矛盾的处理,对贾赦欲纳鸳鸯为妾的震怒,等等,无不见出这位老夫人的才智卓识。她对贾府的一切了如指掌,“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为了安享天年,懒得过问罢了。

如果说这些属于侧写,仅仅是塑造贾母形象的铺垫文字的话,那么,在将其放在矛盾的焦点之上,在贾政与宝玉,宝玉与黛玉、宝钗等矛盾关系的纠葛中集中笔墨的细叙详描,才是完成这一人物刻画的重头戏。宝玉是贾母的命根子,掌上明珠,对宝玉的爱已达到溺爱娇纵的地步。贾母之所以对宝玉的爱达到如此地步,除了骨肉亲情的本能和宝玉的衔玉而生的特殊身分,更主要的还是宝玉的身形、模样像他的祖父。正是这种无以附加的特殊的爱,才把贾母推到了贾政与宝玉的矛盾漩涡之中。我们知道,宝玉与贾政之间的矛盾,已远远超出了一般的父子之间的“恨铁不成钢”和“望子成龙”的家庭、骨肉这个小范围,其内涵的丰富深远,直接关涉到整部《红楼梦》的主题。一方面,贾政代表封建社会的一切观念,对宝玉的要求均以封建伦理道德、政治文化等为标准,欲将其塑造成符合封建社会统治阶级要求的人。在这一点上,贾母与贾政应该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宝玉偏要离经叛道,沿着封建社会的叛逆道路走下去。显然,这不但贾政绝对不允许,就是贾母又怎能同意呢?然而,贾母又有对宝玉的特殊爱搅在其间。在这样的矛盾中写贾母,就把贾母这个老祖母的形象写得人性味十足。宝玉正是有了这位保护神,才得以娇养于内闱,在姊妹堆里厮混;甚至在读书上学的“正经”事情上,也帮宝玉弄虚作假,让姐妹替他“摹楷临帖”,搪塞贾政。在对待宝玉与贾政的矛盾上,贾母与贾政的面对面冲突只有一次,即第33回。这时父子间矛盾达到高潮,也是贾政积蓄已久的不满情绪的总爆发。贾政下死手,“以绝将来之患”,这其中也含有对贾母溺爱宝玉的不满成分在内。这一回的文字写得回肠荡气。先写气氛,接着写贾政的愤怒心态,继而写重打宝玉以出气解恨;王夫人的哭诉,将气氛由怒转悲,“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正没开交处,忽听丫环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并要和宝玉“立刻回南京去”,贾政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贾政苦苦叩求认罪。从此,宝玉更加自由得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晨昏定省亦发随他的便了。很明显,若没有贾母的溺爱娇纵,宝玉的叛逆性格,甚至宝黛之间的自由爱情便失去了赖以生长的土壤和环境。以贾母的地位,宝黛的爱情婚姻只是老太太一句话就可定下来。那么,贾母为什么不说这句话呢?从宝、黛、钗的关系中,作者又写出了贾母的另一面。贾母毕竟是一位封建贵族的“太上家长”,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念是她思想行为的基本准则。表现在宝、黛、钗的关系上,虽然都是爱,但角度和出发点却不同。她对宝玉是溺爱,对黛玉是血缘关系占主导地位的怜爱,对宝钗是称心如意的喜爱。如果说对黛玉的爱是出于情感,那么,对宝钗的爱则多来自理智。因此,在为宝玉择偶一事上,当然是选择温文贤淑谨守妇德的宝钗了。

虽说贾母是贾府的最高统治者,却没有贾政式的一副冷面孔,更没有王熙凤式的阴毒刻薄,而是一个惜老怜贫、雍容宽厚、风趣幽默的慈祥老祖母。她把贫穷的乡下老太太刘姥姥称为“老亲家”,留其吃饭,带其游园,不准凤姐、鸳鸯过分捉弄刘姥姥,刘姥姥在潇湘馆的小径上滑倒,骂丫鬟“还不搀起来! 只站着笑!”还叮嘱凤姐,刘姥姥走时,拿些衣物银两。穷人家的姑娘喜姐儿和四姐儿来,她吩咐一个老婆子:“大家照看精心些”,“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在清虚观,凤姐打了小道士,贾母心疼地说:“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倘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还让贾珍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宝钗过生日时,叫人拿果子与小演员吃,并赏钱两串。元宵之夜,她怕累着小演员,有意暂时停演,让小演员们吃些热汤热菜,然后再唱(第54回)。就是在丫头奴仆面前,也很少摆主子的架子,她曾让鸳鸯、琥珀和尤氏一起吃饭,作“陪客”,并对银蝶说:“也来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同样是这个贾母,对袭人因热孝在身,不能参加元宵节表示不满,说什么:“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 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鸳鸯的父母先后死在南京,也没叫她回家去守孝。尤二姐的死,与贾母的态度也是有直接关系的。她听信凤姐、秋桐的谗言,骂尤二姐是“贱骨头”,“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第69回)。

作者在塑造贾母这一艺术形象时,还紧紧把握住了老年人的心理特点,诸如前面所说到的疼爱儿孙,不具体操持家务,惜老怜贫,喜欢别人奉承尊敬,爱提当年之勇,及时行乐等。这些细节虽是一般老年人,特别是贵夫人的心理特征,但更主要的是作者抓住了“老小孩”的最突出的心理特点进行精雕细刻。除了祭祖、生日、年节、招亲待友、婚丧嫁娶等大场面,表现贾母的爱虚荣,摆阔气,还集中更多的笔墨描写了这位老祖母特别喜欢和孙儿孙女们在一起,主动积极参与孩子们的游戏性的活动。且不说清虚观打醮,她如何越发喜欢得不得了(第29回),自己不嫌热不嫌累,还动员宝钗母女并带上一大堆丫鬟,也不说芦雪庵赏雪联诗,她怎样的不怕冷不怕倦,瞒着王夫人不失时机地来凑趣儿 (第50回)。单说四世同堂进行猜谜活动场面的描写,就充分揭示了贾母的心理和她对儿孙们心理的理解。她几次催贾政离席,为的是孩子们更无拘无束地耍乐。贾政为博母亲喜欢,说道:“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贾政走后,贾母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顿时欢笑充满了空间。

总之,曹雪芹以其独到的艺术匠心和手法,通过细节真实,塑造了贾府这个典型环境中的一个贵族老夫人的典型形象,从而丰富了世界文学艺术的典型形象的艺术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