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薛宝钗》解说与赏析

《红楼梦·薛宝钗》解说与赏析

仿佛与林黛玉有意识地进行对照,薛宝钗是含着温文尔雅的微笑登上贾府的人生舞台的。

不妨从薛宝钗那把“不离不弃”的金锁说起。胖胖的宝姑娘,每日价戴着金锁,实在是一个额外负担,所以她不无感叹地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錾上了,所以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真的没有“趣儿”吗?不尽然,借秦钟一句话说:“此卿大有意趣。”要不然,薛宝钗何以在刚到贾府的日子里,就采取“启发式”,让宝玉奉上那块晶莹美玉,巧妙地引出了“金玉良缘”之说?“宝钗因笑道:‘成日家说你的这块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过,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过去,便从项上摘下来,递在宝钗手内。”请注意:“成日家”,说明早有所闻,思想上做了充分的准备,“倒要瞧瞧”,可见她这回下定了非见识不可的决心,“挪近前来”,太难得了,除了这唯一的时刻,往后的薛宝钗说什么也不肯公开地、主动地“凑”向宝玉了! 当然,醉翁之意不在“玉”,在于亮“锁”也。所以,宝钗将玉看毕,又重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似乎刚刚知道这八个字。其实,她早该知道了,因为“成日家说你的这块玉”,岂有不议论玉上篆文之理?——没有直接佐证,姑且按下不提。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话头引向金锁,谁来接茬儿呢?有了:“(宝钗)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不愧为好搭档,马上嘻嘻的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果然效果极佳,宝玉立刻缠着要看金锁,并且有口无心地重复了莺儿的话:“这八个字倒和我的是一对儿。”谁说宝钗并不留意于“宝二奶奶”的宝座?这一把悬在心头的金锁,无钥匙自开,使宝钗心扉微启,让读者从“门缝”里觅见了她灵魂深处的隐秘一角。曹雪芹并不满足于此,他还要让这把锁再显一点本事呢。在宝玉被打之后,薛蟠曾经同宝钗发生过一次口角。薛蟠说:“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妈和我说:你这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护着他。”真是“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薛蟠的话一下子泄露了薛家的“天机”,——他们是早有所谋的!这怎能不叫宝钗“气怔了”,拉着妈妈哭鼻子呢?曹雪芹还没有打住,他又从另一侧面,用金锁的遭遇来作证,给薛氏门庭的“金玉之谋”下了个推翻不了的结论。

我们之所以较为详细地评说了薛宝钗的金锁,是因为这玩艺儿太要紧了。同蕴含自然之气的“木石前盟”相映照,“金玉良缘”分明象征着封建贵族家庭财势与权势的结缘,此其一;从围绕着金锁展示的种种心机和手段看,薛宝钗的皇商家庭充满了极浓的“市侩”气息,她的为人处世必然同追求实权、实利有相当紧密的联系,此其二;作为又一种象征,金锁将薛宝钗“锁”了一辈子,“锁”尽了她的青春和活力,她实际上是一个十分不幸的囚徒,此其三。这样,当我们透过“锁孔”去扫瞄宝姑娘的人生历程时,许多难解的“结”便变得较为好解了。

评论薛宝钗,人们总爱把她同林黛玉做比较。比来比去,常觉得她俩各有千秋,难怪贾宝玉理想中的仙子是钗、黛合一的:“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究竟钗、黛在神韵上有何差异呢?《红楼梦》第74回,让林黛玉和薛宝钗一起,面对着飞扬的柳絮,发了一通感慨,留下了两首特别有意思的《柳絮词》,可以帮助我们审察这两位贵族少女的品格和志向。黛玉是:“……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不管,凭尔去,忍淹留!”宝钗是:“……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借柳絮自怨自叹。她纯真、执着,无限深情地向往着青春和自由。所以,她的诗如泣如诉,既同情韶华白头,又抱怨东风无情地将柳絮卷去。薛宝钗想到的是平步青云,早日攀上她心目中的“宝座”。她的诗充满了自尊、骄矜、做作,以及急不可耐的期望。所以,她的“触物抒怀”同林黛玉迥然不同。林黛玉强调了身不由己的“嫁”,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柔情,一种合掌祈求的神态。薛宝钗强调的是“凭借”,带着皇商小姐的急功近利的“生意经”,一种万物皆备于我的有恃无恐的气势。

当然,这不是说宝钗就是一个女性的“薛蟠”。比起自己的哥哥来,她受过比较系统、完善的封建理学的教育,处处显示着“端庄”和“凝重”。而且,她的文化教养甚高,堪称一位颇有才华的女诗人,所以她的主导性格常常以高雅、娴静、自然、和谐的形式来显现。请看宝玉被打之后,她与袭人的不同“慰问”方式和情态。她们都觉得宝玉有错,贾政教训得有“理”,只是下手狠了点。宝钗说:“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袭人说:“论理,二爷也得教训教训才好呢”,异口同声,都认为贾宝玉咎由自取,——分明是一种正统派腔调!然而,这种思想内蕴的表现方式又很不相同,值得我们细加审视。花袭人自恃与贾宝玉的特殊关系,当然要在私下里对宝玉的伤势表示特殊的关心,所以,她在贾母、王夫人等人去后,首先查看了二爷的伤势。打得多重呀! 她不由得动了感情,咬牙切齿地说:“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言语粗鄙,而且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谴责了贾政的“狠手”,颇对宝玉的胃口。薛宝钗如何呢?她的身分和教养使她不可能喊“我的娘”,更不会对贾政有半点微词;她的心很细,无须察看,也不便察看伤势,——这顿板子肯定打得宝玉皮开肉绽了。如今需要的是病中送药,方能表示自己对宝玉的一片真情,于是,她“手里托着一丸药”走向宝玉的病床,见了面也很有分寸地问了一句:“这会子可好些?”丝毫不触及他们父子之间的冲突。花袭人劝贾宝玉是“我”字当头,很自信,并不避嫌:“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到这个分儿。”薛宝钗在宝玉和丫头面前不得不巧妙地运用“外交辞令”:“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不肯把“我”挂在口上;但此时,若不把自己摆进去,就显得见外了,也无法将自己的感情倾向显示出来,所以用了一个“人”字,虽是泛指,却分明有她薛宝钗在内,十分得体。花袭人面对着宝玉的沉重伤势,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将来,她有点慌了,故叫道:“可叫人怎么样呢!”说得很焦急,又有些忸怩,只得请“人”来帮忙。薛宝钗面对宝玉的沉重伤势,也动了情。所以,她情不自禁地难受起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措辞仍旧很委婉,讲的是“我们”,但感情分量加重了,她也“心疼”了。然而,薛宝钗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薛宝钗,这“心疼”这二字是万万不能脱口而出的,所以她赶紧刹住话头,“刚说了半句,忙又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此处无声胜有声。薛宝钗的心机比起花袭人的手段来,确实要沉稳得多,高雅得多了! 通过以上比较,我们不难发现,薛宝钗的为人处世是何等精明,何等细致啊!不用说“呆霸王”薛蟠学不到这一手,就连同样“贤”、“惠”的花袭人也只能望其项背。面临末世的封建统治阶级特别需要这样的人才,故贾府的当权者们十分自然地认定,唯宝钗才能治好这个“家”。

诚如鲁迅所说,《红楼梦》写“好人”并不“完全是好”,写“坏人”并不“完全是坏”,就连几乎把坏事做绝了的王熙凤也不是“人味儿”全无,何况宝姑娘呢?作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脂粉队伍中的重要成员,薛宝钗同样是一个悲剧性人物。

《红楼梦》第42回,薛宝钗曾款款地向林黛玉说了这么一番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倒好。……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看来,薛宝钗也有过天真烂漫、纯洁无邪的童年。她甚至比林黛玉更早地受到了《西厢》、《琵琶》之类读物的思想洗礼。然而,几番风雨,她那可宝贵的“淘气”很快地成了一现的昙花。贾宝玉曾对此深表惋惜:“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当然,封建阶级的思想专制并不可能一举扑灭薛宝钗的青春火花,我们透过曹雪芹的精彩描绘会依稀看见这种人性之光的闪烁:在滴翠亭畔,她“香汗淋漓,娇喘细细”,沉醉在扑蝶的愉悦之中,心头洋溢着一个少女对青春的向往之情。在平日,她“冷”得如山中“晶莹雪”;看今朝,她活泼得胜似“迎风翩跹”的彩蝶。祭饯花神的美好民俗,众多女儿交织成的令“桃羞杏让,燕妒莺惭”的春之彩卷,使宝钗得以在这个时刻“放纵”了自己,——她又是那个“淘气”的、“够个人缠的”小丫头了。这是被压抑的感情潜流下意识的涌现,故宝钗自己也没有觉察到,要不然,这一幕“人戏蝶,蝶戏人”的青春妙剧就不可能发生了。又如,第36回宝钗独自守在午睡的宝玉身边,那么温柔,那么含情,一边绣着“鸳鸯戏莲”的宝玉的兜肚,一边留意着钻进窗纱来的小虫子。这情景,分明与“仕途经济”之类的“混帐”思想无关,也不是出于某种目的而主动“挪”近宝玉,这是一个沉浸在恋爱氛围中的少女的微妙情态,难怪隔窗相望的林黛玉要看“呆”了,而且毫无妒意,因为这图景本身就是一种美,一种天然的人情美。诸如此类的例子在《红楼梦》中还可以找到一些,尽管星星点点,却颇能叫人意荡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