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野仙踪》解说与赏析
李百川
《绿野仙踪》,清李百川著。据吴辰伯等考证,李百川,江南人,其生平材料所存甚少,仅从其《绿野仙踪》百回抄本《自序》中可推知他生活在康熙末年至乾隆年间(约1720—1795)。李百川早年家境富裕,不久因“迭遭变故”而衰落,生计日蹙。因广阅稗官野史,遍览“江海幽通,九天法箓诸传”,产生创作小说的愿望。乾隆十二年丙寅(1746)因代人借贷而破产,乾隆十八年癸酉(1753)携家中剩余旧物赴扬州变卖,不料遇骗而财物损失一空,从此羞归故里,往盐城投靠叔父,秋七月奉叔父委托入京,同年冬就医扬州,因旅邸萧瑟,长夜难挨,于是著书自娱,草创小说30回,名为《绿野仙踪》。乾隆二十一年丙子(1756)同祖弟说严授直隶辽州牧,迎百川至牧所,住了九个月,又续写小说21回,乾隆二十六年辛巳(1761)有梁州之役,途中又勉成数回,乾隆二十七年(1762)抵河南,完成全书。《绿野仙踪》的版本分抄本与刻本两个系统,早期抄本为百回本,前有作者自序一篇,又有乾隆二十九年春陶家鹤序与乾隆三十六年侯定超序各一篇,并有署名“虞大人”的评语。刻本为80回本,是据百回抄本改写的,删改了百回本中枝蔓的情节与不合理之处,比百回本更简洁紧凑。改写者没有明确说明,可能是作者晚年作的。现存刻本有道光十年(1830)及道光二十年武昌聚英堂刊本,删去了作者自序及“虞大人”的评语,仅存陶家鹤与侯定超两篇序文。传播较广的就是这80回本的《绿野仙踪》。
《绿野仙踪》是一部熔讲史、神魔、人情于一炉的小说,它以明嘉靖年间的历史为背景,写富家公子冷于冰因科举失意、世事无常而参悟人生、弃家访道、得道成仙的故事。综观《绿野仙踪》全书,以冷于冰访道修仙为主线,夸饰神魔,点缀历史,描摹世情,从不同的方面反映了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广阔的社会生活。作者学识渊博,故所写之事多有所本,写神魔部分多效《西游记》、《封神演义》等,也杂取其他小说中的神怪故事,如冷于冰、金不换访道遇虎的情节即直接效法《水浒》第1回洪太尉上龙虎山的写法,结尾部分写冷于冰率众徒烧丹则以唐人小说《杜子春》为蓝本。讲历史的部分如严嵩父子擅权、杀害忠良,倭寇侵扰,师尚诏起义等,多取材于《明史》,据历史敷衍而成。写人情的部分则多取法于《金瓶梅》等世情小说,如第67回写赵瞎子愚弄周琏之妻何氏的魇魔法,显然脱胎于《金瓶梅》第12回刘瞎子教唆潘金莲的方法;另外,温如玉嫖妓女金钟儿时,帮闲苗三秃子与萧麻子等在妓院与温如玉打趣调笑的场面也与《金瓶梅》中西门庆包占李桂姐时应伯爵等人的拍马逢迎相类似。作者写神魔荒诞失真,述历史拘实乏虚,唯独描摹人情世态逼真细致,生动如画,因为作者身世坎坷,历尽世态的炎凉,对下层社会的风俗人情十分熟悉,故其下笔为文时能设身处地,描画自如。
《绿野仙踪》的思想芜杂而平庸,这不仅因为作者所写的是一个离奇荒诞的修仙故事,而且在于他在描写这个故事时表现出的庸俗意识。同样写神魔妖狐,《西游记》丰富深刻,蕴含人情哲理;《聊斋志异》忧愤深广,现实性很强; 而李百川则不赞成这些,他在《自序》中说得明白:“以穷愁潦倒之人,握一寸毛锥,特辟幽踪,则称祢衡之骂,势必笔代三挝,不惟取怨于人,亦且损德于己。”因此,《绿野仙踪》中就缺乏一种感发人心的对社会的批判精神。冷于冰离家修道实是愤于社会的黑暗和人生的苦难,作者若能于此着笔,也许能更深刻地把社会的黑暗与政治的腐败真实地揭露出来,但他对此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作者赞美的虽是出世神仙,但他内心深处仍迷恋着功名富贵,这一点在主角冷于冰的身上有明显的反映。冷于冰出身富贵,享尽荣华,有贤妻佳子,义仆良朋,人间的福乐他都享有。唯一遗憾的是他受自然规律的限制,难以永享这一切。于是作者让他出家成仙,既使他能得道成仙,也没有吃多少苦头,只是在一段游历后吞吃了火龙真人的金丹,就轻而易举地立地成仙,不久又获得天书大道,法力无边。当了神仙的冷于冰仍然没有割断尘缘,对家业妻子仍是留恋难舍,因此,还专门回家探望一番。看到家庭兴旺,妻子安然,儿子娶妻生子,功名有成,这才放心地去做神仙。冷于冰虽然因科举失意而出家,最终却在天上做了仙官,被封为“玉楼正使兼察火部将”,住在玉宇琼楼,锦衣玉食,仙女服侍,长生不老,好不快活。有这样的富贵神仙可做,人们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像连城璧那样的大盗,温如玉那样的浪子,金不换那样的庸人,周琏那样的富贵公子,甚至锦屏翠黛那样的妖狐,都拜倒在冷于冰的脚下,渴望成仙。尽管他们的人格并不高尚,贪嗔痴爱的尘缘没有斩断,也没有天生的仙风道骨,最终仍列位仙班,安享富贵长生。读了小说,使人觉得不仅神仙容易做,而且神仙本身也是些凡夫庸人,做神仙与人的现世利益及世俗享乐仍藕断丝连。若深入一层分析,就不难发现,作者的这种描写正表现出人类普遍的心理:既不愿放弃世俗的享受,又不愿受世俗的牵绊,既贪享荣华富贵,又希冀生命永恒,这是人类的一种难以实现却不能割舍的幻想。作者以此自娱,也以此娱人,既然以“娱”为目的,当然也不必那么认真,那么迂执,也无须借小说以寄慨,惹人心忧,而只须游戏人生,敷衍成文,这无疑削减了小说的思想价值。
在艺术结构上,《绿野仙踪》以冷于冰访道的游踪为主线组织各种事件与人物,全书起于冷于冰青年求学,终以其成仙受封,叙述完整。这种游记式的结构显然受《西游记》的影响,它便于按时间顺序安排人物,组织故事,起终有序,线索清晰,但由于受主人公单线游踪的制约,难以在空间上拓展。作者虽以冷于冰的游踪为主线,又想在其游踪之外另拓空间,以表现不同的社会生活场景,于是就把神魔世界、历史场面与人情世态全都统辖于这一主线之下,力图在时间的纵向延展中作横向的空间拓宽,在写神魔中间杂人情,述历史时又兼顾神魔。而内容的杂乱常使主线失去控制综贯的功能,使各种内容与情节间的衔接失之自然,结构显得枝蔓,如正在写温如玉游山逢蟒妇的神怪之事,马上续写林岱与朱文炜授职、赵文华冒功平寇、林岱平倭等历史场景,接着又突然用十回的篇幅转写周琏与齐惠娘的故事。各个故事间不仅没有前后的照应关联,而且也游离于冷于冰游踪的主线之外,给人以头绪繁乱、空间转换无序之感。《绿野仙踪》本不像《西游记》那样直线递进,而繁杂的内容又不能完全控制在冷于冰游踪的主线之下,如同一条单线难以串联零乱散落的珍珠,使全书头绪繁复,结构散漫,缺乏艺术统一感。
塑造出一批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是小说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志。《绿野仙踪》的人物形象却有着明显的概念化、平面化倾向,特别是主角冷于冰,简直像他的名字一样冰冷而没有生气,纯属作者思想的图解。作者赋予他完美的人格,却没有给他以灵魂和活泼的生命,作者把他描写成善的道德形象,却没有展现他的个性特征、心理活动以及人生欲望。他虽然才华盖世,但行为却是那么机械可笑,就连他的得道成仙也是那么简单容易,而他与妖魔战斗方式也是千篇一律,往往是几声咒语、一颗雷火珠就断送了妖魔们的性命,形同儿戏。他是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躯壳,缺少流动的血与丰盈的肉。
如果说塑造冷于冰这样超人的艺术形象是因为作者对生活的隔膜而弄巧成拙,那么,一旦接触到下层人物,小说就稍稍显得有些生气了,温如玉、金钟儿、苗三秃子、萧麻子、齐惠娘等人物,都写得较有个性。因为作者对下层社会的生活有切身的感受与了解,以至“书中若男若妇,已无时无刻不目有所见,不耳有所闻于饮食梦魂间”(《自序》)。故其随手写来,自然真切。特别是第36回至第47回所写温如玉与妓女金钟儿的一段恋情,“是《绿野仙踪》写得最好的一段,也是许多‘妓院文学’中写得最好的一段”(郑振铎《文学大纲》)。温如玉是一个富贵公子,父亲早亡,因涉世未深,被人坑陷,弄得倾家荡产。其间他嫖上妓女金钟儿,两人打得火热。不久金银嫖光,金钟儿又恋上山西太原知府的何公子,温如玉在妓院受到冷落,心中怨恨金钟儿的绝情,但又割不断与金钟儿的情缘,为金钟儿设身处地思想一遍,又切实地为自己谋划了一番,想下决心与金钟儿一刀两断,立志科举。却毕竟已浪荡成性,旧性难改。正当他抱着《朱子大全》攻读,立志明年科场夺魁之时,苗三秃子带着金钟儿的情书来找他,劝说他归院。起初温如玉还坚执不肯,但当他看了金钟儿充满柔情蜜意的情书及寄送的一缕青丝后,“连书也不读了,独自一个人在房内,就像有人同他说话的一般,不知鬼嚼的是什么”。第二天便重返妓院,与金钟儿重续旧情,于是又落入苗三秃子与老鸨的彀中,在堕落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终至人财两空,孤身潦倒。在这几回中,作者用生动的笔触描画出温如玉幼稚单纯、风流放浪、软弱无主的性格特点,另外如苗三秃子的圆滑世故,厚颜无耻,萧麻子的狡诈阴毒,老辣无赖,金钟儿的温柔多情,郑三婆子的贪狠无义,都各有特色。其中写温如玉、金钟儿与何公子、苗三秃子、萧麻子等人在妓院中饮酒行令笑骂唱曲的场面,把妓女的薄情、帮闲的丑态、嫖客的心理活脱脱地刻划出来,丝毫不逊于《金瓶梅》与《海上花列传》中写妓院的精彩片段。
从思想与艺术两方面衡量,《绿野仙踪》称不上佳作,至多是二流的作品。若从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角度考察,《绿野仙踪》却是一部不容忽视的作品。中国古代的长篇小说发展到了清代前期已经达到高峰,神魔、人情、历史演义等各种类型的小说在此之前都已经成熟,并且都产生了难以超越的范本,想有所突破显然是十分困难的。在创新无术之中,参照前人的创作经验,对长篇小说的各种类型加以综合,未始不是开拓之道。李百川首先进行了这种尝试,其后李汝珍的 《镜花缘》又继续着这种探索。《绿野仙踪》熔神魔、历史、人情于一炉而自成一体,似乎标志着中国古典小说由繁盛而消歇,从而也标志着探索期的开始。从这种意义上说,《绿野仙踪》是这种探索的最初尝试。虽然它的尝试并不如人们期望的那么成功,但它却在中国古典小说的发展道路上留下了痕迹,在一定限度内使小说的题材由单一走向多元,使小说具有更大的包容性与灵活性。因此,在研究中国古典小说发展时,《绿野仙踪》的出现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