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公孙九娘》解说与赏析

《聊斋志异·公孙九娘》解说与赏析

蒲留仙当然不可能是个反映论者,但其作品却常常反映出时代的本质方面。以主人公名字命题的《公孙九娘》,偏偏没有采用留仙惯用的、以主要人物出场为开头的模式:某,某处人,秉性如何……而是石破天惊地陈述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从“于七之乱”到“多葬南郊”用八十多个字,写出了清廷对汉族人民残酷屠杀的史实。顺治十八年,山东栖霞于七举兵抗清,占据了岠嵎山,遐迩震动,波及八个县城。清廷发兵进剿,杀人无数。留仙用了“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八个字,画出一幅阴森恐怖、惨不忍睹的图画,还明颂暗讥地写道:“上官慈悲,捐给棺木,济城工肆,材木一空。”但是,蒲留仙不能赤裸裸地写实,康熙二年庄廷鑨《明史》文字狱已经给他了足够的威慑,他只能曲径通幽,去寻找隐秘的、曲折的,也许更有感染力的方式——鬼恋。以这种传统故事旧瓶装新酒,负载其民族恨、磊块愁。似乎为了加强其历史性,作家还凿凿有据地声明,这个人鬼恋故事的确切时间: 甲寅间(1675),距于七之乱十四年,故九娘诗中有“十年露冷枫林月”之语。

公孙九娘的爱情没有《小翠》、《狐梦》闺房嬉戏的欢乐,没有《鸦头》、《细侯》望穿秋水的期待,没有《聂小倩》、《伍秋月》复活而伉俪情深的结局。公孙九娘与莱阳生的爱情是由朱生和甥女婚事引出来的。作家为什么要在一个短篇小说中旁枝斜出地加一段非主角的爱情?原来,这两位曹邱生的故事是构成大悲剧的重要组成部分。朱生声明与莱阳生乃“文字之友”,显然不是什么乱党;十五岁的甥女更是被无辜株连,“俘至济南,闻父被刑,惊恸而绝”。朱生与甥女都是善良温驯的顺民,却被残杀,而这些不幸遇难者竟组成一个“数十百家”的莱霞里——据史实载,当时的葬区称“栖莱里”——九娘的婚事就是由两个屈死冤鬼促成的。可以说,九娘还没出场,悲剧气氛已愁云四合。聊斋所酿制的爱情美酒,一般都是甜蜜而醇厚的。唯独九娘爱情是苦涩的。作家只用了“邂逅含情,极尽欢呢”八个字写九娘新婚燕尔,却花费大量笔墨让她在花烛之夜回顾她被株连而死的惨痛:“乃口占两绝云:‘昔日罗裳化做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娇怯的女鬼已沉冤地下十余年,不期而来的爱情亦不能给她以慰藉,新婚之夜她仍然想起屈死往事,深仇大恨,刻骨铭心! 公孙九娘深知爱情不能改变她含冤九泉的命运,她不仅没为莱阳生缱绻不舍,还劝他赶快离开不祥之地,她唯一的愿望是迁葬回乡,而这样微不足道的愿望也因莱阳生“忘问志表”,成了泡影。作家为什么要如此处理这位女主角的命运?伍秋月死了三十年,作家让她嫁王鼎、返人间;鲁公女暴卒后,作家让她先以鬼魂与张于旦欢好后生于卢家再与张团聚;连琐十七暴卒,二十多年后生还嫁杨于畏,“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留仙笔下的九泉之路本来就是去来由尔,何以独独对公孙九娘如此残酷?至为重要的是:伍秋月和连琐均是以病夭殁,鲁公女因杀生而受惩罚,她们之成鬼完全是个人寿夭所定,而公孙九娘却是被株连而死的千百冤魂之一!她的悲剧命运是不可逆转的,正如千万死于于七之难者冤沉海底! 但明伦评此文曰:“生被株连,死成梓里。以慧丽女子赍恨重泉,游魂异域; 虽复阳台云作,画阁春生,而露冷风林,血腥罗裙,人鬼异类,岂能白头相守哉?” 这是对《公孙九娘》悲剧意义的正确理解。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用“香草沉罗,血满胸臆; 东山佩玦,泪渍泥沙”(即屈原遭谗沉江、申生伐东山)历史故事说明,九娘的悲剧不是鸳鸯分飞的离妇愁,而是国破家亡的民族恨。人鬼之恋故事是古代小说的传统题材,但是无论是《搜神》、《幽明》、唐宋传奇、“三言”“二拍”,尽管都显示了爱情的肉白骨、生死人力量,像《公孙九娘》这样的寓民族恨于离妇愁,却是凤毛麟角,空谷足音。

《公孙九娘》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除悲剧人物成功外,其叙事写人之细致精彩甚为突出。人物描写,用笔经济,历历如画。写公孙九娘,有从莱阳生这一情人眼中带感情的外貌描绘,有借甥女之口进行的身世介绍,也有以诗句进行细腻心理描写。因为作家调动了多种艺术手段,人物形象丰满、细致、有立体感。在描写上又极注意分寸感,遣词用字十分讲究。公孙九娘是世家娇女,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颦,皆风度高雅、温文庄重。如,她初见莱阳生,先是“转身欲遁”,被甥女拉住,便“敛衽”施礼。礼数周到,又含羞带怯,“羞晕朝霞”。这都是极显大家闺秀风度的描写。甥女夸她文才高,她的态度是“微哂”,有点尴尬但仍可以忍受。甥女进而拿她开起为莱阳生“续弦”的玩笑,她便“笑奔出”,曰:“婢子颠疯作也!”“奔出”是一个自重的大家闺秀在此类话题前应有的回避态度,“奔出”的同时还要“笑”,又见其脉脉含情的燕婉之态。这些描写均笔无妄下,精确、细致、有分寸、有层次,符合人物身份、个性。

甥女形象也栩栩如生、真切动人。她风雅、高洁、善良,与九娘类似。但她们又很不同。甥女还有热情、幽默的一面。她风趣地把九娘家的败落称为“穷波斯”,半真半假地向舅父和女友当面开玩笑:“舅断弦未续,若个小娘子,颇快意否?”俏皮伶俐的话语给甥女形象平添一层明丽的色彩,与少言寡语、开口即含怨带愁的公孙九娘互相映衬,相得益彰。

小说叙事简炼而井然有序。甥女婚事引出公孙九娘姻缘,九娘爱情即成为主线,甥女之婚事便变为副线,借人物对话一带而过:“何时于归?” “三日矣。”要言不繁。小说结构更是针脚绵密,不着斧凿痕迹。莱阳生刚到稷下,日暮未归。有个青年来访,仆人问他是谁?不答,“着履而卧”。莱阳生归来,认出来访者乃是死于于七之难的文友,“大骇却走”。此后是一系列情节:朱生托媒,甥舅相会,莱阳生对公孙九娘一见钟情。至此,读者已将莱阳生初见朱生时的惶惧淡忘了。作者却笔锋一转,很仔细地补上一笔:“生归,僧仆集问,生隐之曰;‘言鬼者妄也,适赴友人饮耳。’”有此数语交待,方事事有着落。莱阳生初见朱生时“大骇却走”,必然引人怀疑,“言鬼者妄”之语,不仅顺理成章,且十分必要。仅此一例,可见小说布局之严密。

《公孙九娘》的语言优美、凝炼而富于表现力。“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八个字,便把惨不忍睹的大屠杀场面写得透足。“笑弯秋月,羞晕朝霞”,八个字,活画了九娘神采。九娘很美,但她的美,不是“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婴宁那种带野味的美,也不是“娇丽无比,莲步蹇缓”的华三娘那种带狐媚的美(《巧娘》),而是大家闺秀特有的美。作家着力写她因为有礼貌的微笑,变得秋水盈盈的明亮眼睛,还有因为羞涩而如同彩霞一样娇艳的脸颊。真是画龙点睛,勾魂摄魄。写朱生新婚的形貌心情,也是八个字:“整履摇箑,意甚忻适。” 简炼、形象、传神。莱阳生与九娘分手后,又去向甥女告别,被从美梦中惊醒的甥女夫妇的神态是:“朱生白足出逆; 甥亦起,云鬓鬅鬆,惊来省问。”一个没穿袜子,一个没梳头发,恰如其分地描画出两人深夜接待不速之客的惶急心情。这些语言以一当十,出神入化。写人则三言两语,神采毕肖,叙事则寥寥数笔,明明白白。

《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大多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作结尾。胡四娘受尽讥笑,茹苦含辛,终于盼得夫婿金榜题名,送来凤冠霞帔;辛十四娘遭恶霸窥伺,丈夫下狱待决,幸以狐奴邀“圣眷”,惩罚巨恶,夫妇团聚;瑞云不仅跳出妓院火坑,得如意郎君,而且恢复了如花容颜; 青娥与爱人身隔重岩也能凿通相会; 连城、连琐、聂小倩、鲁公女、伍秋月诸多女鬼皆可以重返人间……蒲松龄可以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让埋首地下的庚娘回阳,让连城“先以鬼报”后回人间,他简直是个有菩萨心肠的“撮合山”,千方百计编织花好月圆结局。而《公孙九娘》却打破了大团圆惯例。其结局为:莱阳生忘问九娘墓表,在“千坟累累”中迷失了方向,不能迁九娘之墓,九娘的爱情信物也“着风寸断,腐如灰烬”。等他再次返稷门寻找时,希冀可以同九娘重逢,然而九娘却不肯谅解,怨恨之至。蒲松龄让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以怨恨终,连爱情信物都化为灰烬,这表示出深沉的幽恨、极度的愤慨。这样凄婉哀艳的结尾,是和严肃的政治性开头相呼应的。人民不从清廷铁蹄下解放,主人公的爱情便只能是镜花水月! 这样的结尾,迷离恍惚,发人深思,较一般大团圆结局,要真实得多,感人得多。

《公孙九娘》充溢着浓郁抒情气氛。女主角的两首吟诗,低沉哀怨,幽思如缕。开头从“碧血满地,白骨撑天”落笔,如飘忽迷茫的愁云,结尾以“坟兆万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鸣,骇人心目”的凄凉萧瑟景色,烘托怨怼不释“色作努,举袖自障”的公孙九娘,扑朔迷离,哀惋不已。如同静夜中如泣如诉的箫声,余音袅袅,绕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