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马谡》解说与赏析
马谡在《三国演义》中,所占篇幅不大(从第87回出现到第96回处斩),但却获得了长久的艺术生命,至今仍活在人们的言谈笑语中。对于对他的最后处理——处斩,长期以来,人们从明法与用人的两个不同角度立论,争议不休,以至于今;就是在今天,它依然是个有活力的议题。在当时,蒋琬赞他是“智谋之臣”,司马懿则说“乃庸才耳”;孔明既赞他“饱读兵书,熟谙战法”,又责他“马谡无知,坑害吾军”。他献攻心策,得服南人;施反间计,司马懿遭贬:作出卓越贡献。但又误失街亭,全军败绩,几致主帅孔明被俘。既是有功之臣,又是有罪之人;既是谋略家,又是大话将军;既是人才,又是庸才:具有一定的复杂性与矛盾性,成为《三国》人物画廊中的一个别具特色的艺术形象。
《三国演义》以善于写战争为特色。它写战争总是以人物为中心,写人物又以情节为完成性格的重要手段。它不从抽象的概念出发,而是通过生动、丰富的情节去塑造性格鲜明的典型人物。设使没有弹琴退仲达,也就谈不上孔明之智;若无拒谏失街亭,也就不存在马谡之妄。它很少有细致的肖像描写、心理描写或景物衬托,但一个个性格化的艺术形象,却生气盎然,跃然纸上。或许这正是我们民族文学的小说艺术的特征之一。
不少论者指责《三国》的缺点之一是: 人物性格缺少发展。这是一种按现实主义艺术原则提出的要求和批评;我们承认这种现象的存在。但如仔细审视,仍见后期的曹操、孔明、刘备等重要人物,都还是有着一定程度的变化。若关羽、马谡更是有着显明的发展: 关羽由气盛至刚愎自用;马谡由饱学而成为教条主义者。由于他性格的恶性发展,终至酿成失地杀身的悲剧。
在历史上有两类人出了名:一是因建功成名,一是因犯错出名,马谡正是由于失守街亭问斩,才名传百世。他的事迹虽然不多,但事例典型,他能够作为一个成功艺术典型站立起来。关羽、张飞还有一些“卧蚕眉,丹凤眼”或“豹头环眼”之类的寥寥数字的长相勾勒,而马谡是什么样的长相,在小说里都无从得知,可是一个夸夸其谈,狂妄自大的教条主义者形象,却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探其究竟,主要是凭生动的情节和对话来完成的。
马谡长于理论,短于经验,巧于运筹,拙于行动的基本性格特点,已见于史籍,历史上的马谡,“才器过人,好论军计,丞相诸葛亮深加器异”。但同时有“言过其实”的缺点。在艺术家的笔下他成了一个教条主义者的典型。
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的马谡,也曾出过不少好主意,以他的军事理论知识为他的集团立过功。建兴三年,孔明南征,马谡奉主上敕命,携酒帛前来军次劳军。孔明向他问策,他头头是道地分析了南人的特点及其形势,颇得孔明赞赏,从此马谡做了参军,遂随孔明一起南征。三擒孟获时,马谡用计,又受孔明的夸奖:“汝之所见,正与吾同。”依计而行,取得预期的胜利。进一步取得孔明的信赖。曹睿既立,司马懿掌握了雍凉兵权,孔明引为后患。马谡看清曹睿对司马懿素怀疑忌,便用反间计予以离间,使司马懿几乎掉了脑袋,终于被削职回乡。孔明兴奋地说:“(懿)今既中计遭贬,吾有何忧?”这一功可不小啊!嘉靖本在孔明第一次出祁山时,与王朗对阵叫骂,在王朗大段陈词后,这样写道:“蜀兵闻言,叹之不已,皆以为有理,孔明默然不语。蜀阵上参军马谡自思曰:‘昔季布骂汉高祖,曾破汉兵。今王朗用此计矣。’”可知马谡是位颇有书本知识的饱学之士。然而,他虽然“才器过人,好论军计”,可是缺乏生活实践;他虽然“自幼饱读兵书,熟谙战法”,却又缺乏实战经验。理论与实践在他身上脱了节,便陷进教条主义的泥沼之中。功劳,学识,都成了他骄傲自大的资本。成绩,赞扬,在促使着他目中无人,唯有我高,自我意识膨胀;理论应用上的成功,反而助长着他言过其实,纸上谈兵的思想作风。一个个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失却了心理的平衡,这成了他性格发展内在逻辑的必然结果。街亭一战,金玉灰飞,败絮全露矣。马谡失街亭处斩,则是一个空头理论家的悲剧。
刘备临终嘱咐:“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先主驾崩永安宫时的留言,已为马谡之败打下伏线。街亭败北,马谡犯了双重错误: 一为思想上的错误。骄傲轻敌,狂妄自大,违背了孔明惟谨慎的军事思想。既不把敌人放在眼里,说什么:“休道司马懿、张郃,便是曹睿亲来,有何惧哉!”又笑”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处,魏兵如何敢来!”完全错估了形势。表现在行动上:一违孔明“下寨必当要道”之令,二拒王平“不能屯兵山上”之谏。果然魏军断汲水道,山上无水,蜀兵自乱,街亭失守。二为理论上的错误,开口孙子,闭口兵法,他屯兵山上的理论有两条,一是“凭高视下,势如破竹”;再一条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便是不知通变,不顾具体情况地死搬教条。在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的形势下,置之死地则难生!作者通过这些典型事例,成功地塑造出一位骄傲自大、夸夸其谈的教条主义军事指挥官马谡的形象。
作为一个艺术典型,马谡有着他长久的艺术生命。嘉靖本有这样一段话:孔明看到王平派人送来街亭防务图本后,拍案大惊曰:“马谡真匹夫,坑陷吾军,早晚必有长平之祸也。”满腹兵法的赵括纸上谈兵,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 一战,断送赵卒四十万。可见早在战国时代,已有了马谡式的将军。李卓吾《批评三国志》第95回说:“马谡妄自尊大,一味糊涂,一味自是,及魏兵围定,莫展一筹,惟待救兵而已。极似今时说大话秀才,平时议论凿凿可听,孙吴不及也;及至临事,惟有缩颈吐舌而已,真可发一噱也。”可见明代亦有马谡式的大话秀才。马南邨在《燕山夜话·说大话的故事》里,列举了不少好说大话的人,其中第一名便是马谡。马谡可称得上是位说大话的人的典型。从战国到明代,从明代到今天,马谡式的人物一直在我们的国土上游荡着,其典型意义,应该说是久远的,深刻的。
马谡失街亭问斩的这段历史事实,本身就很生动丰满,富有戏剧性,特别是富有悲剧性。按史传记载:马谡“兄弟五人,并有才名,乡里为之谚曰:‘马氏五常,白眉最良。’ 良眉中有白毛……”谡兄马良对蜀屡建大功,与刘备交厚。后随刘备伐吴,于彝陵遇害。小说里,在彝陵战中,马良是往还于刘备与孔明之间,即前线与后方之间的联络人物。把他的死改在孔明南征之初,且放在暗场,仅用“马良新亡”四字一带而过,未能突出马谡的“烈属”身份。史籍记载:马良与孔明曾约为弟兄,孔明年长,良呼为尊兄。孔明与谡为世交,“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襄阳记》说:“谡临终与亮书曰:‘明公视谡犹子,谡视明公犹父,愿深惟殛鲧兴禹之义,使平生不亏于此,谡虽死无恨于黄壤也。’于时十万之众为之垂涕。”是何等苍凉动人的场面! 于公于私,马氏与刘氏、诸葛氏三家之情谊关系是如此之深厚!小说对马谡的家庭身世、社会关系这样富有人情味和生活气息的素材未能作充分利用,以加深其作品的人情味、悲剧性及其生活气息,良为可惜!只有政治、军事大事,缺少生活小事,人情风物,致令作品日常生活气息不浓,可说是《三国》的一大缺陷。这或许与民族化的发展历史阶段不无关系,这时的讲史小说,在题材上,写的尚不是平常人,而是英雄传奇;感情意识上还不能切入一般人的生活深层,着力描写的多半是军事的人,政治的人,而少是人性的人,普通的人,从我国小说历史的流动总体中去考察,或许这是一个不可跳越的必由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