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迎春》解说与赏析

《红楼梦·贾迎春》解说与赏析

她是贾府的二小姐,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上有名的上等女子。这样一个处于重要地位的人物,却没有千金小姐的娇矜和灵慧,人称“二木头”,几乎成了贵族之家的“多余的人”。然而,在书中作者却以生花妙笔将其写成一个活生生的“呆人”。不但作为艺术形象栩栩然如生,而且作为整个悲剧的有机组成部分,她的悲剧对揭示作品主题有着重要意义。

迎春是贾赦的偏房所生,与贾琏是同父异母兄妹。她长期与众姐妹一起住在大观园中,虽然过着锦衣玉食的贵族生活,但她并不快乐。因为性格软弱,寡言少语,沉寂寡欢,连嬷嬷婆子都欺她“好性儿”。最后被父亲贾赦作主嫁给孙绍祖,在这个号为中山狼的丈夫的虐待摧残下,过早地结束了年轻的生命。

文学创作实践证明,像迎春这类人物形象,写起来要比凤姐、探春、尤三姐一类外向型人物难度大得多。把活人写呆不易,将呆人写活犹难。曹雪芹以大家手笔,把这位“二木头”写活,确是为小说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作者充分考虑到迎春的重要地位和所处环境这一特点,采用分散与集中相结合的手法来塑造这个人物形象的。她与赵姨娘不同,与尤氏姐妹也不一样,不能集中笔墨以其为主组织情节。因为她作为二小姐,又同众姐妹一同起居,参与贾府的各种活动,性情又内向,所以在作品的展开演进中,既不可少了她,又不能以她为主演出有色有声的戏剧来。

因此,在具体的写法上,画龙点睛似的写其神态。第22回写元春娘娘差人送出灯谜,命大家去猜,“俱已猜着,唯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凡猜着的都得了颁赐之物,“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顽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第73回写贾母命人盘查夜赌的事,查得大头家三人,其中一个就是迎春的乳母。“迎春正因他乳母获罪,自觉无趣,心中不自在,忽报母亲来了,遂接入内室”。邢夫人生气地问她:“如今别人都好好的,偏咱们的人做出这事来,什么意思。”“迎春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 邢夫人道:‘胡说! 你不好了他原该说,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迎春不语,只低头弄衣带。”从邢夫人进屋,到训斥迎春,整个过程中写到迎春的竟是“低着头弄衣带,半晌答道”和“不语,只低头弄衣带”。这种重复不改的动作,把个语言迟慢、木讷呆板的神态表现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本来是为了迎春的累金凤被乳母拿去当银子赌博的事,丫鬟与乳母的儿媳妇吵作一团,“迎春劝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应篇》来看”。“可巧宝钗、黛玉、宝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走至院中,听得三人交口。探春从纱窗内一看,只见迎春倚在床上看书,若有不闻之状”。从这些小动作、小细节写迎春的神态,其性格便活脱脱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了。

对于迎春这样的人物,通过神态写出性格,固然是重要手法,但单靠这一手法是不够的。作者还以衬托对比的手法来塑造迎春的性格,如果将此法说成是红花要有绿叶扶的话,那么,作者只是把迎春作为绿叶,在扶红花中也写出了绿叶。我们知道,探春是书中的主要人物之一,在写探春这个形象上,作者是用了大量笔墨的。探春的突出特点是“敏”,而与之正好相反的,便是迎春的“呆”。反差越大,特点反而越鲜明。具体的比法,也很巧妙。先是通过邢夫人口中比出,然后在一件事上比出。邢夫人道:“我想天下的事也难较定,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

前边提到因累金凤一事,司棋、绣桔与迎春乳母的儿媳妇交口,探春正好赶上,“那媳妇见有人来,且又有探春在内,不劝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盘问累金丝凤,那媳妇生恐绣桔说出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探春深知其意”,几句话,“说出真病”,“那媳妇也无可赖了,只不敢往凤姐处自首”。“谁知探春早使个眼色与侍书出去了”。“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道: ‘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 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宝琴小,新来不久,不知内里,但却瞒不过黛玉和宝钗。平儿来后,问迎春:“据姑娘怎样为是?” 当下迎春只和宝钗阅“感应篇”故事,究竟连探春之语亦不曾闻得,忽见平儿如此说,乃笑道:“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这一“敏”一“呆”,神态毕现,跃然纸上。这是近比,将二人置于同一环境同一事上,直接看到二人的区别。再则是远比,即在第74回抄检大观园事件中,探春的伶牙利齿,迎春的迟言慢语;探春的理正辞严,迎春的顺其自然;探春的敢做敢当,迎春的回避不管,等等,更是黑白判然,天壤之别。

对于温柔沉默的迎春,很难用人物自己的语言行动写出人物的性格,因此,作者运用侧写,通过其他人物的口中、眼中写出。第65回兴儿在小花枝巷贾琏和尤二姐的新房中,当着尤二姐众人介绍贾府时,说“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第69回写凤姐“借刀杀人”,表面关心尤二姐,暗中设法折磨,“园中姊妹和李纨迎春惜春等人,皆为凤姐是好意,然宝黛一干人暗为二姐担心”。迎春的丫头绣桔说他们小姐“只是脸软怕人恼”;黛玉说她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这种集中勾勒人物形象基架再分散细描慢点的写法,是曹雪芹写次要人物形象的成功手法之一。如对迎春的肖像描画,就是在第3回从黛玉的眼中写出:“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微丰”是说较胖,暗含年龄、发育和“心广体胖”之意,是个不劳神的人,或曰无心之人;写腮写鼻而不写眼,既在突出人物特点(生理的)又说其人眼睛无特点,温柔沉默,明显是低眉顺眼,与凤姐、探春等大不同。这样的外表、气质描摹,是与人物性格完全相吻合的。

说到迎春形象的意义,从审美角度看,作为性格鲜明的典型形象,不仅丰富了《红楼梦》的人物画廊,而且也给读者以审美满足和享受作为一个“金闺花柳质”的贵族小姐,尚且落得个“一载赴黄粱”的悲惨结局,这恐怕要比尤氏姐妹等下层妇女的悲剧结局更有丰富深刻的内涵。它告诉人们,不仅王熙凤等与命运、趋势顽强抗争的人被碰得头破血流,就是如迎春这样的“温柔沉默”顺势而行的人,仍脱不了被扼杀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