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苏小妹三难新郎》解说与赏析

《三言·苏小妹三难新郎》解说与赏析

本篇敷衍苏轼之妹与妹婿秦少游之间的斗智问难故事,纯出小说家的杜撰。秦少游并非苏东坡的妹婿,明人《戒庵老人漫笔》卷六已有所辨,清末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九辨之尤详,其“秦淮海妻非苏小妹”条云:“淮海妻为徐文美,非文忠小妹。小说纷纷,何足信也!”传奇《眉山秀》亦演此事。明万历末年小说传奇合刊本有《女翰林》一篇,内容与本篇相同,但文字出入较大,其中秦少游与苏小妹婚后第二天猜谜一段,为本篇所无。

向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挑战是这篇小说的主旨。篇首的四句诗即开宗明义地揭示了这一点:“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男女自出生之时起就已有“弄璋”与“弄瓦”之别,封建社会规定了女子只能走一条平庸的生活道路。千百年来,她们的才能受到人为的压抑,划地为牢,没有广阔的活动天地,难怪大部分女子只能无所作为,蹉跎一生。作者对这一陈旧的传统深表不满,故借助苏小妹这个艺术形象向传统观念提出大胆的挑战。

作者笔下的苏小妹聪明绝世,才华过人,识见不凡,且诙谐机智,洒脱大度,绝无一般女子的矫揉矜持之态。由于她生长在一个学术文化气氛浓厚的家庭中,平时耳濡目染,原本聪颖的资性更获得了充分的发展。故年仅十岁就能为父亲苏老泉的绣球花诗续成后四句。父亲见后,愈加珍爱,不复以女工要求她,任其读书博学。待她成年,定要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这确实为备受贱视的女子出了一大口气,也提出了如何为女子成材提供条件这样的社会问题。但小说的意义也仅止于此,苏小妹才华再高,也只能做男子的附庸,小说开头提出的问题,作者仍未给予具体的答案。当然,我们无需以此来苛求作者,在男子中心主义牢笼天下的时代,作者能够提出这样一个闪耀着启蒙主义光彩的问题,已属难能可贵了。

小说的中心人物是苏小妹。作者在展示她与各种人物的关系中树立起她的形象,塑造出她的性格,在情节的构置、人物的安排上,颇能显出映照之妙。通过多角度的映照,凸现出苏小妹卓然不凡的形象。作者在写苏、秦的姻缘之前,特意安排了一段王安石为儿子王雱求亲的故事。苏老泉叫女儿批阅王雱的文章,苏小妹阅后批语道: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后来王雱十九岁中状元,未几夭亡,竟不幸而被苏小妹言中。这一情节写出了她的识见与气度。小说又穿插了小妹与其兄东坡互相嘲戏的故事。东坡满嘴胡须,小妹就嘲笑他:“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 小妹额颅凸起,东坡反唇相讥:“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东坡复嘲小妹眼抠:“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这一穿插表现出小妹活泼谐谑的性格。

小说的“华采乐段”当然是描述苏、秦姻缘的一段文字。作者将这段姻缘写得波澜曲折,跌宕有致。自从宰相王安石求亲不成,苏小妹的才名传遍了京城内外,慕名求亲者纷至沓来。苏老泉都要求他们呈上文卷,让小妹从中挑选,结果她选中了秦观。待老泉要与秦观相见时,呈卷者中却无秦观其人。原来,秦观为顾全名誉,故意避而不见。他乘三月初一小妹到东岳庙烧香之际,乔装为游方道人,亲往岳庙察看其人品,并上前与她交谈。苏小妹应对如流,妙语如珠,才气不凡。秦观即去求亲,并急欲完婚。小妹定要他高中之后才能成亲,结果他一举成名,中了制科,遂了小妹的心愿。这一部分写秦观对小妹的考察,与后半部分写新婚之夜小妹三难秦观的情节相互映照。

经过这层层的铺垫与映照,小说进入了高潮。喜筵已毕,秦观正要进入新房,却发现房门紧闭,不得入内。庭院中摆一小桌,上有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中有三道题目,还有玉、银、瓦三个盏儿。丫环告诉他: 若三试俱中,可饮玉盏内美酒,请进洞房;若中两试,则以银盏内清茶解渴,到来宵再试;若仅中一试,则瓦盏内喝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月。第一道题写有诗四句:“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秦观猜出四句诗隐含“化缘道人”四字,应岳庙之事,遂按题目要求赋诗一首:“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第二题亦是四句诗:“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要求猜出其中包藏的四个古人名,秦观当即指出分别是孙权、孔明、子思、太公望。第三道题是对对子。秦观自认为久擅此道,正可驾轻就熟,不料看了上联“闭门推出窗前月”,左思右想,不得其对,直捱到三鼓将尽,心中愈加慌张。东坡见庭中有一缸清水,灵机一动,向缸中投一砖片,秦观当下晓悟,对出下联:“投石冲开水底天。”三题圆满完成,遂结连理之好。东坡解困这一细节写出少游还是略逊小妹一筹。巾帼压过须眉的主题又一次获得了强调。小说的最后部分写婚后小妹解读佛印禅师的怪诗,令东坡、少游叹服,三人之间又以回文叠字之诗唱和,无非是一些文字游戏,反成赘疣,有蛇足之嫌。

这篇小说通过塑造苏小妹这一才女的形象,完成了为女子扬眉吐气的创作意图,可以说是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嚆矢。这类小说不同于一般的爱情婚姻题材的小说,它描写才子与才女的结合,尤其着重突出女主人公的地位,表现女主人公“不让须眉”的才华、识见和品德,一反道学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之见,把“才”写成了决定爱情婚姻的关键因素。为了突出主人公的完美,在人物塑造与情节构置上都运用了理想化的手法。这是一种依据信仰、理想来塑造人物的模式,弗莱称之为“传奇模式”,即“朝着理想化的方向使内容程式化”。如这篇小说写父亲可以让女儿自由择配,妻子又可以对丈夫进行考试之类,都反映出作者的一种道德理想与美好愿望。理想主义往往与传奇色彩联系在一起,上述事件在封建社会中只能属于变例。

但理想化同时也导致了人物形象的类型化。如苏小妹的形象就有较多的概念化倾向,她似乎只是才华的化身,是为完成作者的创作意图而捏合出来的,而不是来自生活的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连对她内心世界的少许展示都没有。她令人钦佩,但并不使人觉得可亲。

即使如此,人们还是津津乐道这类故事和其中的人物。这种理想的程式化之所以被接受,体现了中国文化的伦理化精神特征,即从伦理道德角度评判世界,而不是从事实的真假上去认识世界。作为较早的才子佳人小说,本篇还较多地带有民间传奇的色彩,不像后来的这类小说之流于俗套,这也是它具有长久生命力的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