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绿衣女》解说与赏析
描写青年男女对爱情的追求和体验,是《聊斋志异》的主要内容之一。通过现实生活与幻想境界中青年男女的相遇、相恋、相合、相离,蒲松龄把他在17世纪中国所能观察、体验到的爱情生活的神奇、美妙、甜蜜、缠绵、短暂、渺茫……描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是他精心塑造的幻化为花妖、狐魅、鬼女、神怪的形形色色的青年女性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强烈追求婚姻爱情自由的自主精神和大胆主动采取行动的开放品格,已经透露出新世纪的一线曙色。而她们所遭遇的困难、挫折乃至摧残、天亡,无不象征着人世间封建势力的压制、阻挠、迫害、打击。面对专制与自由的对立,这些形神各异的女性或大胆、或畏缩;或坚强、或软弱;或热烈、或节制; 或主动行动、或身不由己……,表现了青年女性的不同思想、性格、情感、心理的方方面面。甚至女性在爱情生活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都被蒲翁的灵心慧觉所捕捉,被他的生花妙笔所点染。可谓写尽人的至情至性。所以他的爱情篇章,无论其长或短,皆能使人怦然心动,反复把玩而不忍释手。《绿衣女》即其中之一。
《绿衣女》这篇五百来字的短章,故事框架十分简单: 书生于璟,夜读于寺,有绿衣长裙、婉妙无比之少女自来相好。一夕共酌,谈吐间妙解音律。于生请她歌一曲,女恐他人听见。在于坚持之下,女才以如蝇之依稀可辨的细声唱了一曲。唱毕还绕屋巡视一圈,恐外面有人听见。既而还惴惴不安,不能入寝,疑惧有人听见,爱情生活到此为止。天明之前心怯不敢出门,乞于生相送。于生见女转过房廊,方欲归寝,闻女号救甚急,急奔往,声在屋檐间。见一物被大蜘蛛缚缠,哀鸣声嘶。破网挑出,是一绿蜂,奄奄待毙。捉归室中放置书案上。过了一会儿,它缓过来,以身投入墨汁,出来在几上走作“谢”字。然后穿窗飞去。从此不再有绿衣女前来。
《绿衣女》并无曲折复杂、引人入胜的情节,为什么却能令人怦然心动、把玩不已呢?其原因就在于作者在极为短小的篇幅之中,细腻入微地写出了女性在客观外界束缚之下既勇于追求爱情幸福,同时又疑惧重重、惴惴不安的心理状态,通过一二言行的描绘,生动地刻划出一位战战兢兢地追求爱情自由的绿衣女郎的婉妙形象,使人对女性爱情自主精神之被扼杀和爱情幸福的短暂、渺茫扼腕叹惜和深深遗憾。
艺术表现上,《绿衣女》尤如一件精致的微型雕塑,精雕细刻,玲珑剔透,耐赏耐品,韵味无穷。
《绿衣女》塑造艺术形象的特点是“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冯镇峦《读聊斋杂说》),人情、物态的融合。绿衣女郎的风神意态宛如妙龄女子,“不敢度曲”、“声细如蝇”、“绕屋周视”、“惕然不喜”等等,活画出小女子偷食爱情禁果惴惴不安的心态,人情世态毕现。但又不仅如此,绿衣女的言行体态意致既是绿衣少女的,又是绿蜂式的。正如但明伦所评:“绿衣长裙,婉妙无比,写蜂形入微。声细如丝,宛转滑烈,写蜂入微。至绕屋周视,自谓鬼子偷生,则蜂之致毕露矣。”(《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第679页)人情、物态有机地交融在一起,集于绿衣女一身。尤其妙的是,绿衣少女的形(外部形态)、神(内在精神)与绿蜂的形、神相互映衬,有机交融于一体。绿衣长裙,婉妙无比,腰细殆不盈掬,绘出少女的姣好体态,也映衬出绿蜂细腰薄翼之形。声细如蝇,宛转滑烈,既是偷生为人的绿蜂之音,也是胆怯娇弱的小女子之声。而“不敢度曲”、“绕屋周视”、“惕然不喜”,笑曰“偷生鬼子常畏人”,既是少女之形,又是绿蜂之形,并由此形又显示出偷食爱情禁果的绿衣少女与偷生为人的绿蜂之惴惴不安之神。“写色写声,写形写神,俱从蜂曲曲绘出。”(但明伦评点,同上书)少女与绿蜂的形、神结合得天衣无缝,维妙维肖。《聊斋》这种以传奇法志怪的写法继承并发展了志怪小说人情化的传统。在蒲翁笔下,一个个美丽多情的女性幻化为各种花妖狐鬼精怪,其意并不如由晋至明的志怪小说之写人妖相恋、人鬼相亲,而只是为描写青年男女自由奔放的爱情披上一件件保护的外衣,可以说,是披着志怪外衣而自由抒写爱情的人情小说。但蒲翁此类小说又不止于描绘世态人情,而是将人情物态有机地融合,并往往使人“忘为异类”之后,又“偶见鹘突”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妙趣横生。如《绿衣女》篇末,绿蜂走作“谢”字,然后穿窗而去。使人顿悟前面所写绿衣女的形、音、意致无不与蜂有关,别具情趣。
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长于叙事,注重情节的铺设,《绿衣女》却重在刻划人物性格,是对古代短篇小说艺术的发展。作者略去情节的完整,选取生活中的一个点,通过人物言行的刻划,着力表现绿衣少女在爱情生活中微妙的心态和感觉。作者集中笔墨重点描写于生与绿衣女欢洽的一夜——时间集中,着力于女郎即使在欢愉时仍疑惧不安的心理状态——矛盾集中,使得整个小说结构严整、紧凑,全篇虽仅五百来字,却显得简炼而丰满。作品主要用人物对话来表现人物的性格,显示出了人物战战兢兢追求爱情自由的内在精神,生动细腻地表现了人物敏感、疑虑、胆怯不安等等微妙的心态。
《聊斋》的不少篇什中运用诗词曲刻划人物性格、创造环境氛围,或使得人物性格更为生动形象,或使作品具有诗的情致和意境。《绿衣女》中绿衣女所唱的小曲:“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情意绵绵,与她夜奔于生“无夕不至”的情境十分合拍,生动地表现了她的一腔痴情和执着、热烈地追求爱情幸福的精神。
象征和寓意是《聊斋》艺术地表现社会与人生的惯用手法。蛛网缚缠绿蜂不仅照应、 说明了女郎“惿斯心怯”的原因, 更是象征封建社会对女性追求爱情自由的至情至性的束缚和压制。这里,象征的运用是情节发展和形象刻划的需要,是自然而然地产生,而非生硬嵌入的。这一象征大大深化了作品主题,同时也使得绿衣女郎的性格和心理更为真实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