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刮骨疗毒》解说与赏析

在《三国演义》的众多武将形象中，关羽无疑是作者用力最多，塑造得最为丰满的一个艺术典型。如果说“温酒斩华雄”突出表现了他的“勇”，“千里走单骑”集中刻画了他的“忠”，“华容放曹”着力宣扬了他的“义”，“单刀赴会”强烈渲染了他的“智勇双全”，那么，“刮骨疗毒”(第75回)则生动地表现了他在伤痛乃至死亡面前的大无畏气概。

“刮骨疗毒”故事取材于《三国志·蜀书·关羽传》。事件本身颇有传奇色彩，很能表现关羽的英雄气概，极易引起艺术家们的兴趣。元代的《三国志平话》吸取了这一素材，并作了两点重要的虚构：一是关羽的箭伤系被“吴贼韩甫”所射，二是为关羽刮骨疗毒者乃是神医华佗。但《平话》叙述平直简率，情节不够丰富生动。罗贯中摒弃了“韩甫”这个既无历史依据，又缺乏描写价值的人物，而吸收了由华佗为关羽疗毒这一合理的虚构。在此基础上，罗贯中进一步作了精心的加工改造，使这一情节的美学价值大大提高，成为深受读者喜爱的艺术珍品。

小说第74回末至第75回首，写关羽水淹七军之后，率军继续攻打樊城，曹仁指挥部下放箭，关羽躲闪不及，被射中一箭。由于箭头有毒，顿时“右臂青肿，不能运动”。这一情节设置，将关羽的受伤归因于进攻曹军，比之《三国志平话》说关羽被“吴贼韩甫”射伤，显然合理得多，因为当时孙、刘联盟尚未破裂，关羽并未与吴军作战。

由于关羽受伤，关平和众将担心难于应敌，建议关羽暂且班师回荆州调理。关羽断然拒绝，生气地说：“吾取樊城，只在目前;取了樊城，即当长驱大进，径到许都，剿灭曹贼，以安汉室。岂可因小疮而误大事?”这番话，使关羽那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公忠体国、奋不顾身的英雄气概给读者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尽管关羽称箭伤为“小疮”。不愿因此而放弃已经取得的战争优势，但受伤的右臂毕竟很疼，使他无法提刀出战。在这种情况下，众将只得四处访问名医，以求尽快治好关羽的箭伤，安定军心。这时，神医华佗“因闻关将军乃天下英雄”，主动从江东驾小舟而来，愿为关羽医治。他一见关羽的面，就马上检查其右臂，指出：“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一语剖明伤势的根源和危害，这不仅证明华佗确实不愧为名医，而且使他一下子就赢得了关羽的信任。

但是，作者并没有马上描写华佗为关羽治伤的过程，他深知“文似看山不喜平”的道理，有意造成文势的抑扬起伏。当关羽问华佗怎样医治时，华佗说：“某自有治法。——但恐君侯惧耳。”这欲言又止的神态和语气，可以看作华佗对关羽的试探，它使情节略作一顿，立即引起人们的注意：这位名医究竟要用什么特别的方法来给关羽疗毒呢?关羽却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吾视死如归，有何惧哉?”于是，华佗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治疗方法：“当于静处立一标柱，上钉大环，请君侯将臂穿于环中，以绳系之，然后以被蒙其首。吾用尖刀割开皮肉，直至于骨，刮去骨上箭毒，用药敷之，以线缝其口，方可无事。”说到这里，华佗又补充了一句：“但恐君侯惧耳。”再次重复这句话，实际上是对关羽的又一次试探。一向心高气傲的关羽岂肯被这样一种手术所吓倒?他迫切希望的是尽快恢复健康，重返战场。所以，他仍然笑着说：“如此，容易!何用环柱?”这番对话，使人们已经预感到刮骨疗毒的痛苦，而关羽那毫不畏缩的神态，使他的英雄气概又突出了几分。

经过这样两度蓄势，作者意犹未足。当关羽一面与马良弈棋，一面伸出右臂请华佗割开时，华佗手握尖刀，却又一次提醒道：“某便下手，君侯勿惊。”关羽向来是说一不二的，立即毫不含糊地回答：“任汝医治。吾岂比世间俗子，惧痛者耶!”这句话，流露了关羽以英雄自居的矜持心理，充满了自信。这第三次试探，又一次造成文势的跌宕，进一步表现了关羽无所畏惧的气概。

直到这时，作者才开始正面描写刮骨疗毒的过程。按照以和谐典雅为美的古典美学原则，按照全书注重白描的艺术特点，他没有详细描绘华佗的每一个动作，只是简笔略加概括，着重突出了“用刀刮骨，悉悉有声”八个字。这惊心动魄的刮骨声，使关羽的军帐充满了紧张气氛，使人感到窒息，“帐上帐下见者，皆掩面失色”。是的，尽管这儿不是生死搏斗的战场，但那血淋淋的手术却意味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那刺耳的刮骨声是对人们心理的巨大考验，读者的心弦也因此而绷紧了。然而，经受着痛苦煎熬的关羽本人却镇定自若，“饮酒食肉，谈笑弈棋，全无痛苦之色”。多么坚强的性格，多么巨大的毅力呀! 至此，情节的发展达到了高潮。

由于华佗的高超医术，也由于关羽的从容配合，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须臾，血流盈盆。佗刮尽其毒，敷上药，以线缝之”。虽然有“血流盈盆”这样的语句，但作者的笔调却是轻松的，读者的心情也为之一松。

手术做完了，关羽感到右臂伸舒如故，不禁大喜，由衷地称赞华佗“先生真神医也!”华佗对关羽始终如一的英雄气概更是倾心佩服，也不由得称赞道：“某为一医生，未尝见此。君侯真天神也!”这热情的赞叹，可谓全篇的点睛之笔，使关羽那超群绝伦的勇气和毅力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刮骨疗毒” 生动地表现了关羽非凡的意志和蔑视世间一切困难的气概，为塑造这个“古今来名将中第一奇人”(毛宗岗：《读三国志法》)的艺术形象添上了浓重的一笔。

在艺术上，作者善于层层蓄势，使本来并不复杂的情节显得起伏有致，借以逐层表现关羽的英雄气概。华佗的反复试探，写得一波三折，而手术的过程则一泻而下。这种写法，与“温酒斩华雄”中关羽出马前的层层铺垫有异曲同工之妙。

另一方面，作者善于运用映衬和对比的艺术手法来刻画人物。其一，华佗本是一代奇才，他那刮骨疗毒的方法也很奇特，恰恰遇上关羽这个奇人，三者相映成趣，遂成小说史上的一段佳话。其二，在刮骨之时，用将士们“皆掩面失色”来衬托关羽的“全无痛苦之色”，使关羽的坚忍性格愈加生色。其三，通过华佗来衬托关羽：华佗一开始就是“因关将军乃天下英雄”而主动前来，治疗完毕盛赞“君侯真天神也”，最后坚决推辞任何报酬，对比他当年为东吴将领周泰治伤时的被聘而往、受重酬而去，这就从侧面表现了关羽那令人倾倒的性格力量。综观全篇，总共不到一千字，却使读者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作者的笔下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气息，给人以崇高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