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凤姐设局》解说与赏析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还没有看见第二个如王熙凤这样光灿夺目的贵族少妇形象。《红楼梦》中没有宝黛爱情故事当然不成,但如果没有王熙凤这个人物,《红楼梦》的艺术大厦也会因为缺少顶梁柱而坍塌的。她的确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最生动、最深刻、最光彩的女性形象之一。在前15回中,作者通过“设局”、“协理”、“弄权”三个关节,把王熙凤性格中几个主要方面同时抉发出来。其中 “设局” 的构思是颇耐人寻味的。贾瑞是个癞蛤蟆,仅仅因为垂涎美色,而且他的罪恶企图并没有得逞,似乎不应该有死罪,而正是这别出心裁的一笔,十分有力地揭开了凤姐私生活及性格中的一个主要方面,而且烛照出贵族家庭中那些霉变的角落,穿透力之强劲无与伦比!
王熙凤“自幼假充男儿教养”,贾珍称赞她自小儿就有“杀伐决断”(第13回),在协理宁国府时,凤姐居高临下,针对历史及现状,快速归纳出五种弊端,并制定出切实可行的办法。她躬亲督战,威重令行,赏罚必信,宁国府中那乱麻一般的人和事,一下子被她拎起了纲,理顺了关系,胆识和气魄都写得纸上有声。我们知道王熙凤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第16回凤姐谈起娘家来眉飞色舞,说到“接驾”,她说:“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专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财势之大使凤姐气壮如牛,她鄙薄贾琏说:“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第72回)因此金陵王家是垄断帝国的对外贸易及外交关系的豪门巨族。凤姐从小就能了解到那些黄澄澄、白花花的金银财宝的作用。王夫人虽然也出身在这个家庭,但时代不同,个人禀赋两样,无才又多冲动的王夫人只能每月领到那官中的二十两银子,可是我们从第11回就知道凤姐放高利贷,一笔钱就是三百两,甚至利用手中掌握的经济特权,推迟发放月例银子,用来放债。第39回平儿悄悄告诉袭人:“单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手腕灵活的凤姐,能在多种矛盾纠葛中,游刃有余地掌握主动,她发出叱咤风云的誓言:“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嘴甜心苦,两面三刀的王熙凤,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张金哥一双情侣,为的是三千两银子。银子,使她眼睛发亮,第68回善姐描写王熙凤的经济大权为“银子上千钱上万,一天都从他一个人手里出入,一个嘴里调度”,这种特权就为她贪污、挪用、放债等提供了条件,她背靠贾家权势,叫她的陪房来旺媳妇和来旺做经纪人,里边有平儿做帮手,肆无忌惮地大干起来。王熙凤既然用这种剥削方式去积累个人财富,就必然会影响到她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方式,于是“毒设相思局”的想法和做法就不难理解了。
要知道当曹雪芹把王熙凤托出文学的地平线的时候,不仅先声夺人地写了她的出场,而且浓墨重彩多次皴染,写她的容貌、服饰、体态。这极端艳丽的形象站在艺术舞台中心,吊灯、脚灯一齐大放光明,照见了那“一双丹凤三角眼”,有了“三角”两个字,准确地画出了轮廓,那不是细细浅浅的长条形,在美丽的凤眼基础上,加大加深,使重叠的线条向眼角漾去,顾盼间眼波四射,有威仪、有柔媚,有智慧、有狡黠,是多种视线的交汇,灵活流转。那眉是“两弯柳叶掉梢眉”,形状柔细优美,用“掉梢”两字写出独特的造型。它上挑着,斜飘入鬓,英气飒爽。因为她是少妇,衣服剪裁得恰到好处,显示出苗条的身量和风骚的体格。她的打扮犹如花开到最浓艳的时刻,显示着炫耀的骄傲,放射着灼目的毫光,她刚出场时,穿的衣服颜色是大红,质地是闪亮的缕金百蝶穿花的云缎,头上、身上彩绣辉煌,粉光脂艳! 接下来是一系列明快迅速的表情、动作和语言,她称赞黛玉的美丽时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儿! 而且这通身的气派,竟如嫡亲的孙女儿一样。”那末,只一转手就把气派、标致等通通奉献给了老祖宗! 这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说话得体,见风转舵,她一出场,四座生春,空气立时通畅活络起来。现在这一丽人正在宁府花园中漫步,猛然从假山后走出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请嫂子安。”这是张充满邪气的脸,猥亵的神态,粗糙的举止,可能一下子就让凤姐产生了厌恶,就像一不留神竟踩上一口浓痰一样,凤姐甚至将身子往后一退。贾瑞非常不知趣地说着早就横在心里的觊觎念头,而且居然胆敢声称他和凤姐有缘! 凤姐表面上和他假情假意地说着笑着,当贾瑞那“情景越发难堪了”的时候,凤姐说:“你快去入席去罢。看他们拿住了,罚你的酒。”一个“拿”字,就像一把小钩子,钩住了贾瑞的鳃,凤姐主动地跳到了情人的位子上去,这是多么反常的态度! 可是面目可憎、思想肮脏、智能低下、又一厢情愿的癞蛤蟆是没有能力弄清楚的,他拖着那木了半边的臭皮囊,晕晕乎乎地走了。也就在这一刻,富有决断能力的王熙凤已经想好了如何收拾这一网中之物的办法! 她望着远去了的贾瑞,从齿缝里蹦出这么几个字:“几时叫他死在我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要知道凤姐并不是那羞口羞脚、不惯见人的妇女,第13回写可卿之丧,贾珍请凤姐出来主持内部事务,当人报“大爷进来了”之后,“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何等从容俊雅! 就是贾琏也不无妒嫉地说:“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都使得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第21回)平儿替凤姐辩解道:“他不笼络着人,怎么使唤呢?”凤姐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利用各种关系网把人捏在手心里。必须交替着使用软硬两手,随时随地变换着战略战术,其中最重要的是赢得贾母的欢心。我们经常看见这美人胎子的少奶奶在贾母跟前献殷勤、讨好,她那慧心妙舌,巧思捷对,常常讲得举座倾倒,笑声四溢。她得到了信任和宠爱后,转过身就去攫取人家不敢拿的东西。第6回她就敢当着一屋子的人和贾蓉打情骂俏,她的贞操观大大有别于一般的封建社会的妇女,她和“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的贾蓉,确实越出了婶娘和侄子的正常关系,表现得大胆、放纵。甚至贾瑞调戏她,约她幽会的事竟告诉贾蓉和贾蔷,那贾蔷比贾蓉生得还风流俊俏,三个人居然连起手来,做好圈套,让贾瑞来钻,第一次贾瑞在朔风凛冽之中,吹了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又挨了他祖父三四十板子,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念文章,其苦万状。第二次又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尿屎,而且还添了一百两银子的债务,这样折腾、捉弄,不上一年所有的症状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躺倒,最后终于送了性命。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封建贵族之家的腐朽霉烂。贾瑞的性爱心理,精神病态,产生着令人掩鼻而过的艺术效果,体现着作者对封建社会无情的批判精神。“设局”突出地表现了凤姐的千分狠毒又万分自恃的性格特点,但是如果只停留在这一点上,似乎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作者的主观命意,贾瑞只不过是一只癞蛤蟆。而凤姐却从第一天看见他就露出了杀机。按一般常情处理,她第一个应该诉诸自己的丈夫贾琏,但她没有这样做,反而去告诉侄子,让他们知道婶娘有如此无法公开的秘密,这三个人的关系就十分微妙了。另外,她可以告到贾母、王夫人那里,由族法家规来解决,她也没这样做。第三,她应该正言厉色斥责和拒绝,她也没有,表现得很反常。我们知道凤姐对自己的一切都非常自负,包括自己的容貌。以贾瑞这等地位,这般模样,居然敢于对她萌生歹念,只这垂涎丑态,已大大刺伤了她的自尊和自负;她以美色为诱饵,引他上钩,她要试一试做为一个漂亮女人的诱惑力、魔力究竟怎样。她要让贾瑞之流屈膝、匍匐,致其于死命,从而得到一种特殊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