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严乡绅难兄难弟》解说与赏析

《儒林外史·严乡绅难兄难弟》解说与赏析

这段情节出自原书第4、5、6三回,主要描写严贡生、严监生这对难兄难弟的故事。为了这一对《儒林外史》中最先出场的弟兄形象,作者精心设计了一系列波澜起伏的情节。首先出场的是乃兄严贡生。作者安排他在张师陆、范进于关帝庙候汤知县时,闯上场来,一下子就进入到情节的漩涡中心,成为镜头的焦点,这看似突兀,却正点染了他主动攀结势要的性格特征。正当他自我吹嘘、得意忘形之际,作者戛然而止,让小厮上场来告诉他:“早上关的那口猪,人家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令其当场出丑。同时,又将情节宕开一笔,回到范、张身上。严贡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情节突起异峰,这就在读者心中留下了悬念。

如果说关帝庙中的表演算是序幕,那么他的被告则是其正式出场。他强抢王小二的猪,前文已有交待,这里就点染虚写,一笔带过;讹诈黄梦统的利钱,则由当事人详细说出前后经过,两案一虚一实,相互印证,互为补充,就都显得极为真实可信。

但这次严贡生依然不露面,一旦闻知被告到县里,立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就更反证两件官司确为事实。也正因为“都是实的”,贡生只能在官司了结之后才敢回乡。其时严二已死,看在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份上,“满心欢喜” 的严贡生到乃弟柩前干号了几声。作者轻轻一点,严氏弟兄之情的底细就毕现无遗。而酒席上廪生王德、王仁与严贡生的互相攻讦,则彼此揭了老底,双方之无才缺德一齐曝光。

严贡生这次回乡吊丧后,又匆匆赴省城招亲娶媳。为了请吹鼓手,作者借家人四斗子之口,再次暴露这位贡生老爷的恶劣行径,当时“八钱银子一班叫吹手还叫不动”,“老爹给了他二钱四分低银子,又还扣了他二分戥头,又叫张府里押着他来”。二钱四分成色不足的银子还要扣二分戥头,贡生之吝啬刻薄可见,这又呼应了前文王德说他为出贡而“拉人出贺礼”的事,连吃四方的总甲、地方、狗腿差事都给派了分子。但这还都是借别人之口说出来的,是虚写,至于娶亲回家路上贡生讹赖船家一节,却是实写。作者将他雇船、发病、闹船家的前后所作所为、心理活动,乃至说话谈吐,都精镂细刻,详细写来,以实带虚。事情或详或略,线索或明或暗,而严贡生蛮横无赖、贪婪刻薄的性格,也就在这样的情节发展中被刻划得栩栩如生了。

与回家后夺乃弟监生的家产相比,赖掉船银只能算是铺垫。为了赖船银得首先肯定云片糕是药而不是云片糕,这样才“师出有名”。而其争夺乃弟家产也是“务必要正名分”,先行否定赵氏的正经主子地位,恢复她“赵新娘”、“小老婆”的身分,宣布她必须尊称承继的儿子儿媳为“二爷”、“二奶奶”。这样,严二的家产就名正言顺地归到了严大乡绅的名下。小说的情节发展,原也按照严大乡绅的意图顺流直下,节节推进,但突然一个大转折,未曾想到赵氏居然告状,而与严贡生“极好的相与”的汤父母又居然站到赵氏一边,波澜回环,险象丛生。随着贡生县、府、司告状的失败,情节扣人心弦地趋入高潮。走投无路的严贡生,再次开始了攀结当道的新征途。从第18回的余波来看,他竟然最终夺得乃弟的七分家私,此为情节的最后一个曲折。出乎读者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世事之不公,于此可见。贡生因勾结范、张,以图接近汤父母而出场,以冒认周学道的亲戚因之结识范通政而退场。前后勾连,回环映照,极富讽刺意味。

与贡生相比,严监生的出场则是被迫的。贡生横行不法,闯下祸来一走了之,“只拣有头发的抓”的差人自然找到了“胆小有钱”的乃弟严监生的头上。

严监生上场,活动虽多,但都围绕银钱这个情节主线而展开,这既符合他广有家产的身分,也符合他怯弱守财的性格。为了结乃兄官司用银,为扶正赵氏用银,为王氏出丧用银,这都让他心疼万分。除夕家宴,发现亡妻积聚的“五百两银子”,则使他感伤成疾;病重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最终一命呜呼,“疾终正寝”。

在孕育着资本主义萌芽的封建社会晚期,金钱越来越显示出其不可抵御的魔力,成为一部分人行为的潜在的心理动力。就上述情节而言,差人之所以找严二,是因为监生“有碗饭吃”(即有财);赵氏一心想爬上正室位子,是为了能掌万贯家私;没有实惠,二王连酒席也不赴;有了银子,就可不顾亲妹死活,替赵氏扶正,活活气死王氏。围绕金钱这个情节主线,作者描绘了种种世相,挖掘了多个人物心态。虽以严二为主角,但二王、赵氏、王氏形象无不跃然纸上,他们的神态言行,历历在目。

在这段情节中还有一条副线,那就是王氏这个人物。严二搬出病妻王氏,王德王仁方肯赴席;王氏病重,赵氏方有希望扶正,种种做作丑态由此而生;王氏暗地聚财的发现,导致严监生恹恹成病,这既有为赵氏扶正、王氏出丧花去四五千两银子而心疼的因素,也有“新人不如旧”的凄凉,更有对当初绝情速死王氏的悔恨。而严监生病后的情景,简直是王氏病时的翻版:监生带病理财,王氏病得“路也走不全”还在亲自准备酒席;监生“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王氏“面黄肌瘦”,其兄说“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这正说明王氏没有很好调理,补药自然也缺;王氏病重,不能言语,便用“手指着孩子,点了一点头”,监生临终,伸出两个指头,示意拔去一根灯草,方肯断气。以王氏来贯穿情节,再加上夫妻二人心性相近,作者借之互为发明,写王氏之吝以衬托监生之吝,笔墨极为省俭,而情节也就十分紧凑简炼。

这两股线索,贯穿起了一系列场景,但各个具体场景的写法又各不相同。处置贡生官司,主要采用人物对话,第一次是严监生请二王来商量解决办法,第二次是官司了结后请二王来致谢。这两段对话,既初步显现了二王心性,又充实了严大这一形象的内涵,而监生的自供,无疑又是对悭吝个性的自我肯定。赵氏扶正,则主要通过心理、神态、言行的对比,来表露各个人物的不同性情品格:赵氏侍奉王氏“极其殷勤”,并伙同丫环编出一套谎话来打动王氏;王氏虽不相信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松口;赵氏“忙叫请爷进来”,严监生“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 “极早”请来的舅爷知道此事后,“把脸本丧着”,一旦收到“遗念”(其时王氏还没死),则拍案而起,“义形于色”了;一贯吝啬的严监生,不惜“用了四五千两银子”为王氏出丧,恐也有些微的负疚心理在作用。至于监生临终时为点了两茎灯草而不肯断气的场景,则是以两个手指作为细节,极为夸张而又传神地描摹了其悭吝的性格特征。

值得注意的是,监生和贡生这弟兄俩在作品中却一直没有直接晤面。贡生登台表演后,因官司而远走省城,监生不得不出场为之处结;监生病死,贡生方始回来吊丧。尔后,贡生携子赴省完婚,监生遗孤在家夭折,在这种对照描写中,引出贡生匆匆返乡,霸占老二家产。弟兄俩交替出场,各自成篇,但又互相映照。表面看是分写,实质上却是合写,分而不断,合而不重,虽时有转换,但过渡极其自然,在种种对比映照中,人物各自特征显得更为鲜明。这样的情节安排,错落有致,极尽变化之能事,充分显示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