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三姐饮恨》解说与赏析

《红楼梦·三姐饮恨》解说与赏析

贾琏偷娶尤二姐,在小花枝巷买得住房一所,与尤老娘及尤三姐同住。尤二姐自谓得了好处安身,终身有了结果,尤三姐却面临着更大的诱惑和更深的失足危险。第65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以彩笔重墨写活了尤三姐,她出身小家碧玉,因与富贵豪门稍有瓜葛而受珍、蓉之流诱骗和欺侮:然而她自信在精神上远胜那些贵族公子并爱上了风流潇洒的破落户子弟柳湘莲。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并追求她的理想,她不惜闹席,将珍琏兄弟嘲笑取乐以赢得聘嫁权利,并达到与柳湘莲订婚的目的。她痴心等待湘莲,为他自守,为他吃斋,为他“非礼不动,非礼不言”,但是柳湘莲拘于封建贞操观而怀疑她的过去,以至尤三姐只能自刎以明心迹。她是被侮辱者寻求报复的典型,又是陷身于污泥中希望得到社会和所爱者谅解而终于不可得,因而弃绝世界的典型。这样的典型,特别因为她是封建时代的女性,不能为礼法所容,如果她坚持自己精神的独立,就更不能见谅于社会。然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却谅解并同情她,为她贡献了美的篇章,为后世的读者留下了尤三姐这个刚烈的妇女形象。

尤二姐、三姐第一次在小说中出现,是在第13回秦可卿丧事时,她俩随其母来宁府吊唁并代理内帏细事,此时小说仅一笔带过。她俩的正式出场,已是第64回贾敬丧中。外出归来的贾琏早知二尤“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但贪图尤二姐美色,乃在珍、蓉撺掇下娶二姐为妾。其实贾蓉亦非好意,只想趁贾琏不在时,好去鬼混,贾珍又何尝没有这种念头?果然,贾琏娶二姐以后两个月光景,贾珍来“探望”二尤了。来前“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听说不在,贾珍欢喜无限,“悄悄入去”:其意图“鬼混”已被作者画出。待尤二姐与尤老娘退席,“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事实证明贾珍确是来与三姐“鬼混”无疑。

这时贾琏回来了。他“反推不知”,向尤二姐申明自己“不是拈酸吃醋之辈”,“不如我去破了这例”,说着走至西院向贾珍“请安”,“贾珍羞的无话,只得起身让坐”,贾琏却要拉尤三姐“吃一杯”:这景象如此不堪!珍琏兄弟竟一起来玩弄她了!泼辣的尤三姐岂容他如此丑恶的表演!她卑视这些衣冠禽兽,把珍、琏这贵族公子、朝廷命官视为蛆虫,她带着笑,指着贾琏嘲弄斥骂:“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她用一连串俗谚把珍、琏二人骂得晕头转向,又搂过贾琏的脖子灌酒:“咱们来亲香亲香”,把贾琏酒都吓醒了,贾珍也想不到三姐“这等无耻老辣”。贾珍用“无耻老辣”形容三姐,错了!三姐是居高临下,嘲笑讥讽这两个有钱有势的龌龊男子。“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面对这两个俗臭汉子,尤三姐故意引诱嬉弄他们,只见她“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扶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她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两人“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尤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轰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尤三姐的嬉笑怒骂之中,有着她的高尚自尊,有着她对淫乐者的蔑视厌弃,也有着她蓄积已久的苦闷悲愤,更有对自己曾被欺弄而未曾抗拒的悔恨。她是怎样被欺侮的呢?决不是由于自轻自贱,更不是由于贪图财势,而仅仅是为了“情”。聂绀弩先生说得好:“她是个心有所爱的人。在那时代,心有所爱是无可告语的事,她自己无法和她的所爱接触,无法向他剖白心情。到了珍、蓉之流未诱惑她时,她觉悟到心有所爱,对于她是太奢侈了。丢掉那奢念吧,只要能被爱也就够了。……谁知刚一‘被爱’,立刻觉察到,这不是被爱而是被欺骗、被亵玩、被践踏!……多次经验更使她成长,使她坚强,使她憎恨那些践踏她的人,他们是谁呀,他们自己不就是父子兄弟么?所谓公子王孙,原来如此!她会一下子觉得自己比他们都高大、尊严,她应该居高临下地唾弃这些无耻而吃人的蛆虫们!而她也真这样做了,就是灌贾琏酒的那一段,一点也不是什么‘无耻老辣’。当女娲捉上一个腿空里的小人儿时,你能说她是‘无耻老辣’么?……那段文章是恨、是怒、是哭、是歌、是反抗、是血淋淋的真实,是封建制度的无边黑暗的揭露,天生地造是个‘淫奔女’的豪举。”(《略谈<红楼梦>的几个人物》)此后,那尤三姐继续向贾珍等报复,将他们取乐作践准折,她自以为是“金玉一般的人”,珍琏之流不过是“现世宝”,不能让他们“白玷污了去”,珍琏之流得付出代价:一是承受三姐的嘲弄作践,二是花费其昧心钱。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这就是要他们付出的代价之一。尤三姐又常常“作出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这也是要他们付出的代价之一。尤三姐向玩弄她的老爷们以这种方式进行反击和报复,正显示出她迥别于其他女性的刚强老辣,也显示了封建社会扭曲人性的黑暗与罪恶。

在尤三姐的反击与抗争下,珍琏兄弟不得不同意将她聘嫁。此时,出身市民阶层的尤三姐勇敢地提出了自择丈夫的主张:“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按正统封建礼法,女儿自择男子乃是“淫奔”,决不可能为家长允许。然而在市民阶层,特别是在珍琏兄弟已决意要把这块烫手的肥羊肉丢开之时,三姐的择偶主张竟然得到同意。尤三姐乃凭五年前的一面印象选择了落魄世家子弟柳湘莲。

贾琏出差平安州路遇柳湘莲,为尤三姐办好订亲事宜,并带回了信物鸳鸯剑。醉心于未来爱情的三姐为其所爱者“斩钉截铁”、“吃斋念佛”、“一心丢了众人”、“每日望着鸳鸯剑,自道终身有靠”。可是,柳湘莲却怀疑她的品行,提出退婚并索回鸳鸯剑。尤三姐失望了,她不能见谅于所爱者,如果苟活于世,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品格低下,她的未来就只能任珍琏之流玩弄,永远也不会再有她的独立人格可言。于是,她勇敢地弃绝了世界,用柳湘莲的定婚鸳鸯剑结束了短暂的青春。她用死博得了所爱者的谅解与敬重,当柳湘莲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之时,她那高洁的灵魂被情爱女神警幻仙姑接受为太虚幻境的仙女。尘世所抛弃的,为天国所敬重。曹雪芹以自己的如椽之笔创造了不朽的典型形象尤三姐,提出了为时人所难以理解且不能接受的新颖的道德伦理观,并以此向黑暗王国投射了一线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