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熙载夜宴图》原图影印与赏析

韩熙载夜宴图

五代·南唐·顾闳中作

绢本设色

纵二八.七厘米

横三三五.五厘米

藏故宫博物院

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先后著录于宋《宣和画谱》、元周密《云烟过眼录》。夏文彦《图绘宝鉴》、汤垕《画鉴》则说周文矩和顾闳中都画过此图,但《画鉴》提到顾与“周事迹稍异”,也就是内容不尽相同。周图早佚,明代以来有顾图三本。其一见清吴升《大观录》,绢本,无款,画面完整,有元赵昇、郑元祐、张再、顾瑛等八人跋。其二亦见《大观录》,绢本,署款“臣闳中奉敕写进”,引首有明文徵明题“韩熙载夜宴图”,卷后有南宋陆游书韩熙载传,明周天球书所作《夜宴记》。“卷首浥损,人物稍模糊”。其三为本图,见《石渠宝笈初编》。无款,姓名见跋中。卷后有“商丘宋荦审定真迹”一印。前隔水有题跋,存“熙载风流清旷,为天官侍郎,以□修,为时论所诮,□著此图”二十字。余字及款均缺。或云宋高宗书。后隔水有“蕉林”、“冶溪渔隐”等印。拖尾有行书韩熙载小传,后有大梁班惟志题诗,又“积玉斋主人”题识,又后隔水王铎题跋,后有“蕉林居士”、“纬萧草堂画记”等印。

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出身北方豪族,朱温时以进士登第(陆游《韩熙载传》则云“唐同光中擢进士第”)。入南唐官至中书侍郎,而南唐统治已日趋没落,熙载“词学博赡”,识见过人,“能知赵点检不可测”(宋太祖赵匡胤后周时任殿前都点检),“又知时事日非,而耻为之相,故以声色晦之”(清孙承泽《庚子销夏记》)。后主李煜嗣位,“颇疑北人,多以死之”,但对熙载则想重用,而心实畏之,于是熙载“放意杯酒间,竭其财,致妓乐殆百数以自污”(《韩熙载传》)。宋陶岳《五代史补》谓熙载“晚年不羁,女仆百人,每延请宾客,而先令女仆与之相见,或讽戏或殴击,或加以争夺靴笏,无不曲尽,然后熙载始缓步而出,习以为常”。后主“颇闻其荒纵,然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宋《宣和画谱》)。因此顾闳中创作了《韩熙载夜宴图》,而世有流传。

我们从上引资料熟悉熙载当时的处境,再观赏此图,会觉得画卷未开,便笼罩着沉重的气氛,真是“未睹其人,先闻其声”了。

下面试给每段加一个画题,并作些分析。

第一段“端听琵琶”。画屏开处,为内室、卧榻,宾客满堂,夜宴甫开。空床帐幔高挂,锦被堆叠,琵琶横陈;榻前漆几上摆满酒菜鲜果,瓷盘中还有红柿,当是晚秋时节;韩熙载高冠大髯,端坐于榻沿,侧身垂手,似在凝思;状元郎粲,坐在榻上,俯身握膝;太常博士陈雍、门人舒雅坐在案前;对面小案独坐者为教坊副使李嘉明,他正侧转身子看着他的妹妹;在李嘉明左边的是小巧玲珑的名妓王屋山(她在第二段中跳“六么”舞);在内侧客人中间还有紫薇、朱铣等。全场都在静听李嘉明妹妹弹拨琵琶,主客浑然相忘,目光齐集琵琶弦上的轻盈玉指,都沉醉于音乐声中。画屏内更有侧室,朱门半掩,露出红漆描花的高鼓,一侍女扶着屏风,好像妙解音律而会心含笑——这似乎是画面上易被忽略的一角,却代表了作者深具匠心的一笔!

第二段“挝鼓助舞”。前段露出一角的大红高鼓,已搬到室中,韩熙载换了一件浅黄的衣衫,挽袖,反腕,举起鼓锤。娇小的王屋山窄袖长袍,叉腰,抬足,舒雅为按拍板,一同表演唐代著名的“六么”乐舞;状元郎粲斜着身子,坐在鼓边的椅上;熙载的知心好友僧德明也来了,拱手伸指,与状元一起凝神静听;余者也按着节拍在击掌。

第三段“盥手小憩”。歌舞既罢,宾客稍事休息,韩熙载则退入内室,但兴致极好,寝榻空着,还不想睡,却和侍女们同坐榻上,一侍女捧着铜盆,让他洗手,那敲过羯鼓的双手,显得如此柔嫩。另有两侍女,在准备乐器,添换茶酒。最易视而不见的,是那空榻前置一高烛,火焰正旺,夜其未央。

第四段“闲对箫管”。屏风转处,又见韩熙载与侍女们在一起。他击鼓、饮酒后,身上发汗,显得更任情了,脱去双履,盘坐在漆椅上,仅着内衫,袒胸露腹,手摇蒲扇,和一侍女谈话。另一侍女给他打扇,扇上绘木石小景,扇为纱制,所以透明,隐约可见第三侍女的衣裙褶纹,极精工之能。左方五女绮罗艳装,箫笛齐吹,门人舒雅仍按拍板,好一曲袅袅之音。但画面中部有脱落,艺术结构似不完整,因此题名未必确切。

第五段“歌舞重开”。夜已深沉,客人想走了,李嘉明坐在椅上,想留着撒娇欲归的妹妹。韩熙载兴致仍浓,重衣黄衫,又复执鼓锤,左掌微微一摆,像似说个“不”字,实际上是要“更开一曲,且莫回”,所以他身后一女只好也留下了。夜宴将持续到天明!画到这里,虽戛然而终,意思却犹未尽,深得象外之旨。

《夜宴图》全卷构思精密,特别是表现了节奏美,巧妙地以画屏为掩映,使五段“乐章”既分且连,一气呵成;时间的延续和空间的转换合成一体。画中除了屏风、床榻之外,一无背景,而人物转盼多姿,十分空灵。画家极为善于运用制约、生发、转换等手法,不断予人以审美享受。如第一段半扇朱门轻启,正留下回旋余地,可以从容安排细节,使画面空间更显得周流不尽,不塞不迫。再如种种暗示和渲染:盘中之果,点明了秋实之美;一台高烛,托出“夜宴”主题,照亮一切场面,历历在目,如同在白昼一般,却又为画卷蒙上一层夜色,境界转觉幽深。此外,屏风、床头、榻栏以及团扇上那一幅幅的水墨山水与松石,更点明主人公生活在“江南”。至于乐器和演奏场面,逼真描绘,也助长夜宴的热闹气氛。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水墨画的丘壑和笔墨,使人们怀疑此卷的制作年代,似乎后于五代,达于两宋的院体。画题虽称“夜宴”,却大量地描绘歌舞,不妨看作中国音乐史的重要一章。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是传尽心曲,入木三分。卷中人物还带有写实的肖像意味,并且多半有名姓可考,画家需凭“目识心记”的默写,因此,非大手笔绝不敢为,亦不能为。全卷画了“五个”韩熙载,能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衣着、不同的场合中将他画活,由外貌、性格至内心,都具有深度,呼之欲出。画家还善用“补笔”,将人物的方位、动作、手势、衣着、袒腹、露脚,以至一双麻鞋,写得变化多姿。更妙在于画出韩熙载的那副眼神,在五段之中,绝未露出丝毫笑意,总是迟滞的、沉默的,而且越是渲染乐舞的美,就越是托出熙载内心深处的隐衷。画家以微妙的心理刻画为基调,赋予整个画面以高雅的气氛,宾客侍女们虽沉浸其中,但无咧嘴而笑者。因此又更烘托着夜之深沉与情之深沉了。在人物的布局安排上,时而密,时而疏,密中见疏,疏中有密,虚实相生,意趣横溢,而均与音乐的节奏相起伏。人物的远近大小,也并不依据比例、透视,为了突出地位的重要,韩熙载总比较大一些,僧德明即在远处也画得较大,如王屋山娇小可爱,即在很近也画得甚小。这是中国画特有的审美意识和艺术处理。有时人物的组合,更具有一种永恒的和谐的形式结构美,如五仕女箫管的吹奏。

用笔与设色也很精致。线条准确而又生动,特别是人物衣纹工细而不纤弱,流畅而不浮滑,产生了一种魅力。黑漆床榻,其勾骨极刚健,墨色中呈现着众多层次。第三段韩熙载洗手的铜盆,盆中水满,似将溢出,多以白粉勾取回纹,其精细一至于此。而人物之间眉目传神,更不待多说了。设色工丽无比,其变化浅深,更调节着全卷的气氛。仕女素妆艳服与男宾青黑色衣衫,成了鲜明对照,则另是一种调节。几案坐榻等家具的深黑色亦沉厚古雅,不仅增添画面的质感和重量感,也反衬着夜宴的时分。全卷仕女的裙衫凡二十一,帘幕、帐幔、枕席凡九处,上面的图案变化多端,足称琳琅满目。全卷色调丰富,有通体的单纯,又有层出不穷的绮丽,而中间色尤为赏心悦目,因此艳而不俗,绚中出素,高雅、素馨、宁静相一致了。尤其是,色与线有机地结合,色再不是仅仅填到线与线之间,而是近线一侧略深,接着渐次至淡,分外显出衣褶和明暗的变化。由于色紧扣着线,线就更具骨力了。在屏风、床榻间的许多幅“画中画”,更帮助拓开空间,令人神往江南,产生另一“补笔”的艺术效果。

《韩熙载夜宴图》确实是一件脍炙人口的稀有珍品,从内容到形式都标志着中国绘画史高峰时期的杰作。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伟大艺术家,凭杰出智慧,深入到人物心灵深处,使他(她)们、尤其是韩熙载表现了含而不露的感情独白,并感染观众,进入艺术欣赏的最深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