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部《论语》
“半部《论语》”的说法,是因北宋的宰相赵普而被大家熟知的。传说他平常也不太读书,所知不超出《论语》,但他做宰相也够了,而且是“半部《论语》治天下”: 用前半部辅佐宋太祖,用后半部辅佐宋太宗。
这也许是历史中的趣谈,但“半部《论语》”恐怕不完全是空穴来风。现在通行的《论语》共有二十篇,但如仔细看,前十篇似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单位。这十篇中,前九篇记录了孔子应答学生与时人的话,以及学生相互记录的孔子教诲,总之主要是语录,这正是《论语》的基本风格;但最后一篇《乡党》记录的却不是语录,而主要是孔子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言与行,已呈现了孔子完整的形象。
《论语》的后十篇好像是前十篇的续编,不仅略有重复,而且编到第十九篇似乎也基本完成了。不知是否为了凑个整数,硬是加了一篇,只是这最后的第二十篇实在太短,只有三章。
《论语》如此,是因为它的编纂时间很长,编者也不是几个人。虽然孔子逝世后,弟子们就开始整理他的语录,记录他的行为,但这个过程却很长,不仅经过了几代弟子,而且还形成了不同区域的本子。到汉代时,还分别流传齐《论语》与鲁《论语》两个大的系统,加之其他的版本,至少有十二种。我们现在看到的《论语》,大致是到东汉才最终固定下来的,以鲁《论语》为主。
孔子一生讲学很久,弟子三千,著名的也有七十二人。他的教学是因人施教,随事指点,每个学生记下的东西是零碎而又不完全相同,学生又有自己的偏向,孔子去世后,儒家就分成八派。因此《论语》究竟由谁编纂,结果自然就有很大的不同了。宋儒比较倾向认为是有子、曾子一派承担了主要的编纂工作;但对于这样的编纂工作,有的宋儒认为是很好地把握了孔子的精神,有的宋儒却不以为然,以为多少是将孔子片面化了。
不难想象,无论如何,《论语》中的孔子形象,一定不如真实的来得鲜活与丰富。但是,尽管是有缺憾的,二千多年来的孔子形象却因此而树立,《论语》终究是后人感知孔子最重要的依托。感知孔子,《论语》是不完备的,但却是必须的,近乎是唯一的。
相对于真实的孔子,《论语》中孔子的一言一行,仿佛是一勺水相对于海。一勺水当然远不是海,但海却由这一勺一勺的水汇成。对于无缘看海的人,只能由涓流所汇来想象。这实在很难!海的深厚与宽广,海的宁静与汹涌,海的涤荡与包藏,实在难以由一勺一勺的水来感知与想象。当年司马迁读了孔子的书,想象孔子,借用《诗经》中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来感慨,应该是由衷的心境。
二 手舞足蹈
北宋的程颐讲,同样读《论语》,有的人读了全然无事,有的人喜欢一二句,有的人明白并喜欢上了,有的人竟能读到手舞足蹈的境地。差别怎么会这么大呢?程颐讲自己十七八岁就读《论语》了,当时就能理解,但后来读得久了,才觉得意味深长。原因也许就在这其中: 理解了文字上的意思,并不等于真正体会到其中的滋味。味道常常难以言喻,多半需要品尝。这品尝,就因时因地因事因人了,变化万端。有时虽是极高明的人,也未必能品尝到某物的妙处。比如黑格尔对《论语》,就觉得无甚稀奇,以为充其量只是一个睿智的老人,饱经风霜后说了一些世故的经验之语。
不从学理上分析,只是从文本上看,《论语》的确很普通,零零星星,说来说去,无外是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事,偶尔加上一些心得。这些事,好像离现在的生活已经很远,那些心得,也似乎和今人的心境隔着一些东西。时过境迁,《论语》早已不像它在古时候那么重要了。而且,《论语》记录下来的孔子和他的弟子们的讲话,只是说是这样,或者要那样,比如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是为什么呢?《论语》里面多半没有解释。现代人崇尚自主精神,岂能不加质疑!现在有许多书,从学理上分析《论语》,阐明在极普通的日常话语中,潜藏着深刻的理论与卓越的思想。只是,人们知道了这些理论与思想,却未必培植起对《论语》的亲切感。因此,读《论语》终是到不了手舞足蹈的境地。
从汉代起,解释《论语》的书实在很多了,至少三千种以上吧。每个时代都有人去解读《论语》,又说明《论语》留给读者很大的空间,可以让每个时代的人触摸到自己的境遇。这些解读《论语》的书,与其说是对《论语》的解读,不如说是解读者对自己时代与生活的解读。但是,这些解读终究又是因为《论语》而起,它们似乎也可以说是《论语》长长的接续。当然,在这么多的接续中,有些很重要,有些不免狗尾续貂。
最重要的还是《论语》本身,其次是自己的生活,别的任何解读大概可视作与自己交流的朋友吧。前人建议,读《论语》要先通晓文义,知道说了什么,然后再体会它为什么要这样讲。如果《论语》中的文字能与自己的生活暗合,相互印证,也许就会品尝到其中的味道,那时便不免心喜,甚至手舞足蹈。如果还年轻,《论语》中有些话自然无法品味;也许有人已活过七十三岁,比孔子年长,但二千五百多年前的七十三岁,放现在,差不多该过百岁了吧。也许女人例外,可以不理会属于男人话语的《论语》,不过如果愿意,《论语》仍然是女人的一面镜子,事实上它也一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