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西门庆立了一伙,结识了十个人做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头一个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份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球,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余岁,专在院中闯寡门,与小娘传书寄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第五是云参将兄弟,名唤云离守。第六是花太监侄儿花子虚。第七姓祝,名唤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时节。第九个姓白,名唤白来创。连西门庆共十个。众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让西门庆做了大哥,每月轮流会茶摆酒。一日,轮该花子虚家摆酒会茶,就在西门庆紧隔壁。内官家摆酒,都是大盘大碗,甚是丰盛。众人都到齐了,那日西门庆有事,约午后到来,都留席面。少顷,西门庆来到,衣帽整齐,四个小厮跟随,众人都下席迎接,叙礼让坐。东家安席,西门庆居首席。一个粉头,两个妓女,琵琶筝阮,在席前弹唱。端的说不尽梨园娇艳,色艺双全。但见:
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歌喉宛啭,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吐玉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调铿金戛玉。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排红牙字字新。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三个唱的放下乐器,向前花枝摇飐、绣带飘飖磕头。西门庆呼答应小厮玳安,书袋内取三封赏赐,每人二钱,拜谢了下去。因问东家花子虚:“这位姐儿上姓?端的会唱。”东家未及答,在席应伯爵插口道:“大官人多忘事,就不认的了。这筝的,是花二哥令翠,勾栏后巷吴银儿;那拨阮的,是朱毛头的女儿朱爱爱;这弹琵琶的,是二条巷李三妈的女儿,李桂卿的妹子,小名叫做桂姐。你家中现放着他亲姑娘,大官人如何推不认的?”西门庆笑道:“六年不见,就出落得成了人儿了。”落后酒阑,上席来递酒,这桂姐殷勤劝酒,情话盘桓。西门庆因问:“你三妈、你姐姐桂卿在家做甚么?怎的不来我家走走,看看你姑娘?”桂姐道:“俺妈从去岁不好了一场,至今腿脚半边通动不的,只扶着人走。俺姐姐桂卿,被淮上一个客人包了半年,常是接到店里住,两三日不放来家,家中好不无人。只靠着我逐日出来供唱,答应这几个相熟的老爹,好不辛苦。也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爹许久怎的也不在里边走走?放姑娘家去看看俺妈?”这西门庆见他一团和气,说话儿乖觉伶变,就有几分留恋之意,说道:“我今日约两位好朋友送你家去,你意下如何?”桂姐道:“爹休哄我,你肯贵人脚儿踏俺贱地?”西门庆道:“我不哄你。”到是袖中取出汗巾,连挑牙与香茶盒儿,递与桂姐收了。桂姐道:“多咱去?如今使保儿先家去说一声,作个预备。”西门庆道:“直待人散,一同起身。”少顷,递毕酒。约掌灯人散时分,西门庆约下应伯爵、谢希大,也不到家,骑马同送桂姐,径进勾栏往李家去。正是: 锦绣窝中,入手不如撒手美;红绵套里,钻头容易出头难。有词为证:
陷人坑,土窖般暗开掘;迷魂洞,囚牢般巧砌叠;检尸场,屠铺般明排列:衠一味死温存活打劫。招牌儿大字书者: 买俏金哥哥休扯,缠头锦婆婆自接,卖花钱姐姐不赊!
西门庆等送桂姐轿子到门首,李桂卿迎门接入堂中,见毕礼数,请老妈出来拜见。不一时,虔婆扶拐而出,半边胳膊通动弹不得。见了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天么天么!姐夫贵人,那阵风儿刮你到于此处?”西门庆笑道:“一向穷冗,没曾来得,老妈休怪,休怪!”虔婆便问:“这二位老爹贵姓?”西门庆道:“是我两个好友: 应二哥、谢子纯。今日在花家会茶,遇见桂姐,因此同送回来。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虔婆让三位上首坐了,一面点了茶,一面下去打抹春台,收拾酒菜。少顷,保儿上来放桌儿,掌上灯烛,酒肴罗列。桂姐从新房中打扮出来,旁边陪坐。真个是风月窝、莺花寨。免不得姊妹两个,在旁金樽满泛,玉阮同调,歌唱递酒。有诗为证: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粒,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莫虚度。银缸掩映娇娥语: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当下桂卿姐儿两个,唱了一套,席上觥筹交错饮酒。西门庆向桂卿说道:“今日二位在此,久闻桂姐善能歌唱南曲,何不请歌一词,以奉劝二位一杯儿酒,意下如何?”那应伯爵道:“我等不当起动,洗耳愿听佳音。”那桂姐坐着只是笑,半日不动身。原来西门庆有心要梳笼桂姐,故此发言,先索落他唱。却被院中婆娘见精识精,看破了八九分。李桂卿在旁就先开口说道:“我家桂姐,从小儿养得娇,自来生得腼腆,不肯对人胡乱便唱。”于是西门庆便叫玳安小厮,书袋内取出五两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便说道:“这些不当甚么,权与桂姐为脂粉之需,改日另送几套织金衣服。”那桂姐连忙起身相谢了。方才一面令丫鬟收下了,一面放下一张小桌儿,请桂姐下席来唱。当下桂姐不慌不忙,轻拂罗袖,摆动湘裙,袖口边搭剌着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歌唱一只《驻云飞》:
“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玷污泥中,岂凡庸?一曲清商,满座皆惊动。何似襄王一梦中,何似襄王一梦中!”
唱毕,把个西门庆喜欢的没入脚处。吩咐玳安回马家去,晚夕就在李桂卿房里歇了一宿。紧着西门庆要梳笼这女子,又被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在跟前一力撺掇,就上了道儿。次日,使小厮往家去拿五十两银子,缎铺内讨四套衣裳,要梳笼桂姐。那李娇儿听见要梳笼他家中侄女儿,如何不喜?连忙拿了一锭大元宝,付与玳安,拿到院中打头面、做衣服、定桌席。吹弹歌舞,花攒锦簇,做三日,饮喜酒。应伯爵、谢希大又约会了孙寡嘴、祝日念、常时节,每人出五分银子人情作贺,都来囋他,铺的盖的,俱是西门庆出。每日大酒大肉,在院中顽耍,不在话下。
舞裙歌板逐时新,散尽黄金只此身!寄语富儿休暴殄, 俭如良药可医贫。
【赏析】
小说《金瓶梅词话》的第一男主角是西门庆。他是作者倾注全力精心创造的一个艺术形象。艺术的生命力来自时代的社会生活,而时代的社会生活又为作家创造鲜活的艺术形象提供了最深厚的土壤。我们从开篇至今的前十回小说中,已经认识了西门庆这一艺术形象,对他的生活糜烂已略有所知。他的家中已有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等妻、妾多人,还有关系相当暧昧的庞春梅等一干女人养在家中供他享用,然而他还不满足,到处寻花问柳,拈花惹草,只要见到有点姿色的女人,就会如苍蝇盯住鲜血那般,拼命地要去把她们弄到手,对女人的孜孜以求甚至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如今他又有了新的目标,即青楼中的妓女李桂姐。在一般人看来,堂堂的清河县城内富翁,家中已是妻、妾成群,够威风和体面的了,现在却要再去勾搭青楼妓女,说起来也是很没有面子的事。即使是在封建专制的社会中,卖笑又卖身的妓女的社会地位极低,除了国家开设的那些专供皇亲国戚以及豪门权贵逍遥享乐的怡红院外,其他青楼中的女子都不被人看得起,只有她们的美貌和身体才是男人追逐的东西。
清河城内的这个妓院的规模虽然不大,然而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娱乐场所。有钱的闲人西门庆自然是这里的常客。但是一个人娱乐,总觉得毫无兴致,因而在城内形成了一个娱乐的群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集合在西门庆周围的一大帮闲人,“每月会茶饮酒”,是地地道道的一些破落户子弟。他们和西门庆一样,有着同样的爱好,只不过多数人因家境的破落而不能再随心所欲地过上逍遥自如的好日子了,而只能依附在财大气粗、正在走红的西门庆周围,以获得一点残羹为荣,同时打发那些十分无聊和寂寞的日子。这伙人共有十个,其中以应伯爵为首。他“是个破落户出身,一份儿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人称“应花子”,实在是一个变种的高级叫花子。这天,他们一伙又在妓院中鬼混,忽然见到了一位色艺双绝的妓女,顿时心生淫念。这位妓女就是李桂姐,她生得一副好容貌:“罗衣叠雪,宝髻堆云。樱桃口,杏脸桃腮;杨柳腰,兰心蕙性。”又能歌善舞,“歌喉宛啭,声如枝上流莺;舞态蹁跹,影似花间凤转。腔依古调,音出天然。舞回明月坠秦楼,歌遏行云遮楚馆。高低紧慢,按宫商吐玉喷珠;轻重疾徐,依格调铿金戛玉。筝排雁柱声声慢,板排红牙字字新。”真正是个尤物。
西门庆当然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等打听了李桂姐的底细后,决定和她单独相会。接着全是场面上的一套,最终还是把李桂姐霸占了。小说在描写这一切的时候,是显得那样的从容不迫,事情似乎全是事先安排好的。其实不然。不过,我们从中似乎也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生经历,这样的“梳笼”场面,对于西门庆来说,真是轻车熟路,乃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为此一点也不应感到奇怪和惊异。在西门庆看来,日子天天是这样过来的,小说描写的他和应伯爵们的日常生活,仅是明代社会生活的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珠而已。
这则小说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就是穿插的诗词韵文很多。短短的两千字左右的篇幅中,竟有五处出现。第一处是“罗衣叠雪”的一段韵文,乃描写妓女的美貌和精彩的歌舞,是从西门庆等人的眼睛中去写的,它对于情节的发展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也正因为李桂姐等三人有着如此绝妙的身材和轻歌曼舞的高超技艺,才引来了他们的进入妓院厮混,也为以后西门庆“梳笼”妓女李桂姐的核心情节作了充分的铺垫。我们很难设想,要没有这一段韵文的恣意铺陈,怎能深刻精当地揭示出小说的主题。第二处是“陷人坑”的一段韵文,全是对当时妓院的描写。上半节是四句排比句,指出妓院是“陷人坑”、“迷魂洞”、“检尸场”、“活打劫”,可谓一针见血。这是作者对妓院的评价,含有劝诫之意,也正表现了小说的主题。下半节用概括凝练的语言,说明了当日的嫖客、鸨母和妓女,皆在一个“钱”圈儿里转。这同样也表现了小说的主题: 作者劝喻世人,“入手不如撒手美”,“钻头容易出头难”,不要长期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以免丧生害命。这种对主题的反复强调,正是作者的艺术良心所在,也体现了他的社会责任感。第三处是一支散曲“琉璃钟”,是作者对妓院生活的吟唱。曲中的“风月窝”和“莺花寨”等,是妓院的代称。全曲首写饮酒,次写妓房,再写歌舞,最后点题,告诫读者“况是青春莫虚度”,珍惜生命年华。然而全曲宣扬的那种“银缸掩映娇娥语”的嫖妓情景以及追求现世享乐的思想,在无意中也削弱了小说的教育意义。第四处是一支散曲《驻云飞》。此曲本见明代戏曲《玉环记》,是作者引录他书而来,主要是妓女李桂姐的“夫子自道”,可让世人窥知她的内心精神世界。上半节称赞“举止”和“行动”。其中的“勾栏”原是宋元时期民间的娱乐场所,这里专指妓院。“压尽勾栏占上风”,是说李桂姐在妓院的春风得意。下半节是对歌舞的夸奖。作者在此用的是侧面描写的方法,通过“满座皆惊动”的神态,“岂凡庸”句和结尾的反复,凸现了妓女们的自我陶醉的心理。她们企图以此来招揽嫖客。说到底,这类精神状态其实也正反映了她们内心的空虚和灵魂的坠落。第五处是小说的结尾诗,短短四句概括了全文的内容和主题。
把诗词韵文插入小说,并不肇始于《金瓶梅词话》,在中国古代小说的创作中,乃是一个悠久的历史传统。这也许是中国古代小说的一个鲜明特色。这一特色的产生,大概与中国古代小说的产生有着密切的联系。综观我国古代小说创作的主体,不外乎两类作者: 一是知识文人,尤其是那些在朝廷当过高官,后来退归林下,仍旧不忘人生阅历中或在各种历史文献中见过的一些异闻逸事或是过目难忘、在记忆中留下清晰印象的奇事异人,把它们记录下来,后人将这些书写的著作统称为小说;二是民间艺人和落泊文人,他们把市井闾里间发生的各类有趣的社会新闻,尤其是那些新奇、刺激、能引人注意并与民众有切身利益或者受到他们关注的一类新鲜事件和人物,还有那些在普遍市民中有着较高知名度的历史故事和历史人物,编成各种生动活泼的故事在市场上讲述和演唱。无论是文人书写体的小说还是艺人讲述体的小说,都很注意在小说创作中把诗词韵文插入其间。
对文人的书写体小说来说,诗词韵文的写作,本是他们的擅长。因为我国是一个重视文学的国家,尤其是对诗词韵文的写作,曾作为“经国”之不朽的事而受到历朝历代统治阶级的高度关爱。他们不仅把诗词韵文的写作当做是人在社会上的立身之本,甚至还把它作为上层社会的进身之阶梯。自从隋代开始的科举考试以诗和八股文作为开科的内容以后,文人们无不对此极为重视。他们开始精研各种文学的技艺,尤其是对诗和韵文的写作和追求,早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后来唐诗和唐文的繁荣,很难说与此没有密切的联系。文人们在进行小说的写作时,插入一些诗词韵文,不仅很熟练,甚至是成为一种习惯性的做法,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达到炫耀自己是一个饱学之士的目的。他们乐此不疲,小说因而也充满了诗词韵文的气息。
至于艺人的讲述或演唱体的小说,诗词韵文的写作,本就缺此不可。他们在讲述中不时要进行演唱,其讲述的内容可以用散文来表达,而演唱的内容则必须用诗词韵文来表演。这种讲唱结合的基本文体特征决定了小说的创作必须是散韵交错,如宋元时期的话本,不论是小说话本或者是讲史话本,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如果我们追根溯源,就可发现这种讲述和演唱体小说的发轫,主要源于佛教传入中国后发生于寺庙中的“俗讲”。那些高僧们,其中有不少是从异域进入华夏大地的,他们以向中土传经为己任。为了达到让中土民众接受的目的,在阐述和诠释佛教的教理和教义的过程中,尽量运用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例如边讲边唱的“俗讲”,一度曾在唐代十分风行。而这种弘扬佛教的“俗讲”的底本就是变文。现有的历史文献资料可以证明: 后世的不少讲述和演唱体小说的发展,和变文的关系十分密切。这种密切,不仅体现在小说的内容上,而且更重要的是还体现在小说的形式上: 讲唱结合。这也直接导致了把诗词韵文插入小说的这一鲜明特点的形成。另外,宋元时期的小说,具有浓厚的市场化特征。在和其他市民文艺的激烈竞争中,也在商品经济的海洋中经受着各种考验。例如,为了在演出市场上争取更多的观众,它形成了一套比较成熟的讲述体制。在开场前,必须念一节“开场诗”以静场。开始正式讲述前,一般都先讲述一段“头回”的故事,以等待迟到的观众等等。其间演唱或诵念各种与小说情节相关、相似或相反内容的诗词韵文等,也是艺人常常使用的一种方法。后来的小说创作,包括《金瓶梅词话》在内,都继承了这一艺术创作的传统,在情节发展中插入了大量的诗词韵文,以增强它的生动性和趣味性,产生了较好的艺术效果。
有的学者认为,兰陵笑笑生把小说定名为《金瓶梅词话》,这“词话”两字本身就表明了它的文体特征。这种意见很有价值。与“词话”相对的则是“诗话”,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等等,乃是当日甚为流行的小说文体。值得注意的是,直到清初,这种“词话”体的作品还在文坛上出现,如《大唐秦王词话》就是一部十分引人注目的作品。然而,它通篇为韵文,已是名副其实的不折不扣的“词话”作品,与《金瓶梅词话》的“词话”体小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然而,两者在历史发展中的文体嬗变之轨迹还是可以仔细寻觅的。
也有的学者因书名《金瓶梅词话》中有这“词话”两字,而认定这部小说是“话本小说”,这种看法需要进一步探究。因为据我的研究,学界常说的“话本小说”的文体,在我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宋元时期崛起的讲述体小说,只是“话本”表演中的一种,严格地说来,可用“小说话本”来指称。当时在市场上盛行的“话本”,除小说话本外,还有说铁骑儿话本、讲史话本和说经话本等。它们的区分,主要以话本中讲述的主要内容而定。后人常用“话本小说”这一概念来指称包括小说话本在内的各类话本,是很不科学的一种混用,应予以纠正。话本的主要特征是口头表演,也即是讲述体,这也是小说话本的主要特征。然而也正如此,这种讲述体的小说,考虑到市场的实际情况以及听众的接受能力和限于享受的时间和经济状况,一般来说,都是短篇的作品,基本上是一次就可以表演完毕的。这从目前我们发现的宋元时期的小说话本中也可以得到有力的佐证。在今存的宋元小说话本中,至今尚未发现有长篇的作品,甚至也极少有三万字以上的小说作品出现,这种状况也在持续不断地支持着我的看法不谬。元末明初开始出现文人创作的“拟话本”小说,乃模仿宋元时期的小说话本而成,它的篇幅也不长,基本上也是短篇的作品。所以,在我看来,认定《金瓶梅词话》乃是一部“话本小说”的看法既不科学,也不符合我国小说发展的实际。仅仅凭书名中的“词话”两字和书中插入的大量诗词韵文的事实,就来断定《金瓶梅词话》的文体,实在是一种肤浅的、不够严谨的学术研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