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家下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在家整理丧事。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教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雇人造帏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推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匠在大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这来保应诺去了。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好没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
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散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只顾哭起来,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他原来还没梳头洗脸哩。”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接过来道:“你还没见,头里进他屋里寻衣裳,教我是不是倒好意说他: 都像恁一个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 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金莲道:“他没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正说着,只见陈经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爹说教娘们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们做裙子。”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待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经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儿,管情爹就吃了饭。”月娘道:“硶说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们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就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玳安道:“娘们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的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们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隲,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教我瞧了半日,对哥说: 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俺两个正说着,我就醒了,教我说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 你和谁说话?我道: 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前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折了,我说可惜儿的!教我夜里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霎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 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们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从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糊突了。常言道: 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 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赏析】
如同葬礼本身常常是借死者来凸显生者一样,作者安排西门庆大张旗鼓地为他疼爱的第六个小妾李瓶儿“整理丧事”的时候,其着眼点已不在于已逝的李瓶儿,却意在借此刻画她生前关系人群的众生相。这一过程对李瓶儿来说,固然算是享尽了死后的哀荣,但对于生者而言,则不啻为主动或被动的粉墨登场。
于是我们看到,吴月娘而下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及一干家人媳妇,逐一登场亮相。她们的语言和行为表现,固然为她们划定了自己所属的“队伍”和立场,也同时标出了自己在这个家庭的地位。比如李娇儿和孙雪娥就几乎没有表现的机会,就是因为她们俩都是这个家庭里无足轻重的人物,后者更是连跟其他“姊妹”一同出场的机会都没有;而吴月娘就比其他妇人更表现出对西门庆身体的关心——这岂不正是她“正头娘子”的特权么?而借着西门庆大哭李瓶儿,更不仅写出了西门庆罕见的真情流露,且把其他人物的内心和性情也一一写出。西门庆一句“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不经意间“一桨打翻了一船人”,在每个妻妾身上都引起了不同的反响。李瓶儿临死之前,吴月娘还默许甚至鼓励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厚葬。但随着西门庆情感的愈发激烈,吴月娘开始对西门庆表示了不满。这种不满除了上文提到的“正头娘子”对于夫君的不乏真切的关心之外,自然是感到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独独更爱一些,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在。但她的精细又使她不能亲自去劝止西门庆,甚至牢骚也只能在对夫主关心的面目下发一发:“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牢骚里有对于夫主的理解和关心,也有对于西门庆明显偏爱的不满。孟玉楼本来是身在是非门外,但也对西门庆的过激言行甚为不满:“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当然,“一日好日子没过”虽然引发了众妻妾的不平,但西门庆其实说出了隐在他心里的一句真话。他何尝不知道李瓶儿之死与潘金莲的关系?只是被后者掌握了自己的弱点,所以经常反倒被潘金莲辩驳得哑口无言。此时他骂潘金莲:“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多少是这种不平的发泄。反观潘金莲,平日里“嘴头子似淮洪也似”,可当她的最后一颗眼中钉终被拔去之后,却只有当月娘以下都表示出了对西门庆的不满之后,才敢开口应和大家。可见,她对于李瓶儿之死虽然并无愧疚,但终是有些心虚。
对于其他人物的表现,作者往往是用“闲笔”插入。比如写西门庆茶饭不思,只顾痛哭的时候,特意点了一笔:“那玳安在傍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与第五十九回官哥死后,奶娘如意儿和丫头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正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我们深知玳安的哭李瓶儿和如意等人的哭官哥,不外“哭死人给活人看”,但他们的极度悲伤毕竟有出之于对如今的死者及从前的生者(李瓶儿)的同情;尤其是玳安在西门庆身旁的悲痛,正如他后来与傅伙计聊天时所言,李瓶儿平时对待小厮们的和气、大方,使她在家人中的声誉极高。以尚未完全泯灭人性的玳安来说,仅仅出自个人的原因而痛哭李瓶儿,也并非绝无可能。
家人而外,西门庆的狐朋狗友们也都纷纷出场亮相。应伯爵无疑是重点要表现的人物之一。当一家妻妾都不敢在西门庆悲痛之下劝他的时候,玳安却保证应伯爵来劝西门庆准会使他的主子恢复正常。如他所言,只有这个“帮闲之祖”最知道西门庆的性子。似乎是巧合,也许竟是应伯爵的信口胡诌却歪打正着——他居然做了一个跟西门庆一样的梦。这怎么能叫西门庆不信任他、厚爱他?劝说成功,正是先从此一“情”字入手,打动西门庆,而又深知“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内一外的两件大事,最为西门庆看重,以此为突破口,再加上对于李瓶儿后事的操办安排也正顺应着西门庆的意思,所以这一篇劝辞,言简意赅,有情有理,不由得西门庆不“心地透彻,茅塞顿开”。
如此纷繁复杂的头绪,如此众多而面目迥异的人物形象,小说家写来却是从容不迫,举重若轻。看他在这里依次写派人去各亲眷家报丧;请裁缝裁剪“帏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家人奴仆穿用服饰;取麻布、孝绢作孝服;起工匠搭大棚;请画师为死者画像等等,一丝不乱,就好像真有一个有经验的管家在掌控全局一样。而西门庆的暴怒烦躁,几失理智的痛苦,众妇人们对西门庆敢怒而不敢言的畏怯;小厮的机敏;帮闲的灵活等等,也是一时毕现,诚可谓暴露艺术的巅峰之作。这种暴露艺术的成功之处,其一即在于它是通过故事情节的客观叙述,自然呈现出来的,也就是善用所谓“白描”的手法,使读者从情节中获知对人物的评价。西门庆极度悲痛之下不禁怨天尤人:“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却不反思自己亏欠人的地方正多!小说家看似冷静、客观的描写,实蕴着辛辣和尖锐的反讽。这种手法用作讽刺,在后来的小说《儒林外史》中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同时,这些不着痕迹的“客观叙述”,又含有丰富的指向性,使故事情节从单一、单薄趋向复杂、繁复,所涉及人物的种种不同性格也都于此显露无遗。《红楼梦》的戚蓼生《序》曾称扬《红楼梦》的多重叙事功能和意蕴:“盖声止一声,手只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而在这里我们看到,借李瓶儿之死,《金瓶梅》的作者何尝不是把每个人都重新描画了一遍?其“淫佚贞静,悲戚欢愉”的复杂感情,岂不也是双管甚至多管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