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韩道国进城来,到十字街上,心中算计:“且住。有心要往西门庆家去,况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归家,停宿一宵,和浑家商议了,明日再去不迟!”于是和王汉打着头口,径到狮子街家中。二人下了头口,打发赶脚人回去。叫开门,王汉搬行李驮垛进来。有丫鬟看见,报与王六儿,说:“爹来家了!”老婆一面迎接入门,拜了佛祖,拂去尘土,驮垛搭裢放在堂中。王六儿替他脱衣,坐下,丫鬟点茶吃。韩道国先告诉往回一路之事:“我在路上撞遇严四哥,说老爹死了。刚才来到城外,又撞见坟头张安推酒米往坟上去,说明日是断七,果不虚传。端的好好的,怎的死了?”王六儿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人保得无常!”韩道国一面把驮垛打开,里面是他江南置的衣裳细软货物;两条搭裢内,倒出那一千两银子,一封一封倒在炕上,打开都是白光光雪花银两。对老婆说:“此是我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先来了。又是两包梯己银子,一百两。今日晚了,明日早送与他家去罢。”因问老婆:“我去后,家中他也看顾你不曾?”王六儿道:“他在时倒也罢了。如今你这银,还送与他家去?”韩道国道:“正是要和你商议。咱留下些,把一半与他如何?”老婆道:“呸,你这傻材料,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这里无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争你送与他一半,教他招韶刀儿问你下落。到不如一狠二狠,把他这一千两,咱雇了头口拐了上东京,投奔咱孩儿那里。愁咱亲家太师爷府中招放不下你我!”韩道国说:“丢下这房子,急切打发不出去,怎了?”老婆道:“你看没材料!何不叫将第二的来,留几两银子与他,就交他看守便了。等西门庆家人来寻你,只说东京咱孩儿叫了两口去了。莫不他七个头八个胆,敢往太师府中寻咱们去?就寻去,你我也不怕他。”韩道国说:“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甚么。想着他孝堂,我倒好意备了一张插桌三牲,往他家烧纸。他家大老婆,那不贤良的淫妇,半日不出来,在屋里骂的我好讪的!我出又出不来,坐又坐不住。落后他第三个老婆出来,陪我坐,我不去坐,坐轿子来家。想着他这个情儿,我也该使他这几两银子!”一席话,说得韩道国不言语了。
夫妻二人,晚夕计议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将他兄弟韩二来,如此这般,教他看守房子,又把与他一二十两银子盘缠。那二捣鬼千肯万肯,说:“哥嫂只顾去,等我打发他!”这韩道国就把王汉小郎并两个丫头,也跟他带上东京去。雇了二辆大车,把箱笼细软之物都装在车上,投天明出西门,径上东京去了。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断金锁走蛟龙。
这里韩道国夫妻东京去不题。单表吴月娘,次日带孝哥儿,同孟玉楼、潘金莲、西门大姐、奶子如意儿、女婿陈经济,往坟上与西门庆烧纸。坟头告诉月娘昨日撞见韩大叔来家一节。月娘道:“他来了,怎的不到家里来?只怕他今日来。”在坟上刚烧了纸,坐了没多回,老早就赶了来家,使陈经济往他家叫韩伙计去,问他船到那里了。初时叫着,不闻人言,次则韩二出来,说:“俺侄女儿东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里。”这陈经济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经济骑头口往河下寻舟去了。三日到临清马头舡上,寻着来保舡只。来保问:“韩伙计先打了一千两银子家去了?”经济道:“谁见他来!张安看见他进城。次日坟上来家,大娘使我问他去,他两口子合家连银子都拐的上东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断七过了,大娘不放心,使我来找寻船只。”这来保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天杀,原来连我也瞒了!嗔道路上卖了这一千两银子,干净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
当下这来保见西门庆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经济小伙儿引诱在马头上各唱店中、歌楼上,饮酒请婊子顽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两货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记了。一日,钞关上纳了税,放船过来,在新河口起脚装车,往清河县城里来,家中东厢房卸下。那时自从西门庆死了,狮子街丝绵铺已关了;对门缎铺,甘伙计、崔本卖货银两都交付明白,各辞归家去了,房子也卖了。止有门首解当、生药铺,经济与傅伙计开着。这来保妻惠祥,有个五岁儿子,名僧宝儿,韩道国老婆王六儿,有个侄女儿四岁, 二人割衿,做了亲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这来保交卸了货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韩道国身上,说他先卖了二千两银子来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东京,问韩道国银子下落,被他一顿话说:“咱早休去!一个太师老爷府中,谁人敢到?没的招是惹非!得他不来寻趁咱家,念佛。到没的招惹虱子头上挠。”月娘道:“翟亲家也亏咱家替他保亲,莫不不看些分上儿?”来保道:“他家女儿现在他家得时,他敢只护他娘老子,莫不护咱不成?此话只好在家对我说罢了,外人知道,传出去倒不好了。这几两银子罢,更休题了。”
月娘教他会买头,发卖布货。他甫会了主儿,月娘教陈经济兑银讲价钱,主儿都不服,拿银出去了。来保便说:“姐夫,你不知买卖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晓的行情。宁可卖了悔,休要悔了卖。这货来家,得此价钱就够了。你十分把弓儿拽满,迸了主儿,显的不会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说话,你年少,不知事体。我莫不胳膊儿往外撇?不如卖掉了,是一场事。”那经济听了,使性儿不管了。他不等月娘吩咐,劈手夺过算盘来,邀回主儿来,把银子兑了二千余两,一件件交付与经济经手,交进月娘收了,推货出门。月娘与了他二、三十两银子房中盘缠。他便故意儿昂昂大意不收,说道:“你老人家还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儿,自家盘缠,又与俺们做甚?你收了去,我决不要。”一日晚夕,外边吃的醉醉儿,走进月娘房中,搭伏着护炕说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没了爹,你自家守着这点孩儿子,不害孤另么?”月娘一声儿没言语。
一日,东京翟管家寄书来: 知道西门庆死了,听见韩道国说他家中有四个弹唱出色女子,该多价钱,说了去,兑银子来,要载到京中答应老太太。月娘见书,慌了手脚,叫将来保来计议: 与他去好,不与他去好?来保进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说:“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与他去,就惹下祸了。这个都是过世老头儿惹的,恰似卖富一般,但摆酒请人,就教家乐出去,有个不传出去的?何况韩伙计女儿又在府中答应老太太,有个不说的?我前日怎么说来,今果然有此勾当钻出来!你不与他,他裁派府县差人坐名儿来要,不怕你不双手儿奉与他,还是迟了。不如今日,难说四个都与他,胡乱打发两个与他,还做面皮。”这月娘沉吟半晌: 孟玉楼房中兰香与金莲房中春梅,都不好打发;绣春又要看哥儿,不出门。问他房中玉箫与迎春,情愿要去。以此就差来保雇车辆,装载两个女子,出门往东京太师府中来。不料来保这厮,在路上把这两个女子都奸了。【赏析】
看惯了曾经围绕着西门庆的众小人们的种种无耻行径之后,无论是此回中所述的韩道国拐财远遁,还是汤来保的欺主背“恩”,都算不得是什么更让人震惊的事。倒是小说家用他的生花妙笔,把前后隐伏的线索勾连,使出场人物有始有终,“勾销账簿,却清清白白,一丝不苟”(张竹坡语),同时还刻画出人物的深层心理活动,将他们还原为极具生活感、真实感的人物。这种本领,让人不禁拍案叫绝。
上一回中的蔡御史和应伯爵,分别代表了西门庆生前着重结交的两类人物;本段中并列出现的韩道国和汤来保,则是西门庆的两个重要副手: 前者是受雇于西门庆的生意伙伴,在商业经营活动上对西门庆多有助力;后者则是西门庆的得力仆人,身份颇类大管家,为西门庆处理几乎所有的对外事务。两人都为西门庆所器重,而他们也在为西门庆服务的时候得到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实惠。但在听闻西门庆暴亡的消息后,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相似的落井下石的反应,为西门庆家庭、事业的加速败亡与全书的灰暗色调,又加上重重的一笔。
韩道国与汤来保在西门庆的安排下,远赴南方购买货物,一呆就是数月。在当时音讯难通的情况下,两人当然无从知晓西门庆暴病而亡的消息。在运送货物回来走到入关的闸口处,韩道国偶遇同乡街坊严四郞,私下里听闻此事。号称“韩捣鬼”的他却暗记在心,并不与同行的来保讲。恰巧当年河南、山东大旱,“棉花布价一时踊贵,每疋布帛加三利息。各处乡贩,都打着银两,远接在临清一带马头,迎着客货而买”。韩道国于是不顾来保反对,坚持在临清码头上先卖了一千两银子的布匹。随后又安排来保等在码头船上,自己先从旱路赶回家乡清河。确认西门庆死亡的消息后,他先回了自己的家,要与老婆王六儿商议后再做一个决定。
这对或许是史上最无耻夫妻的丑事,我们前面已经见得多了,妙在两人总能坦诚相见,毫无避讳,而且彼此间似乎也不乏真情。介绍了自己一路风尘,并问明了西门庆的死因之后,韩道国就问老婆王六儿:“我去后,家中他先看顾你不曾?”那副宁肯自己“戴绿帽”,也不让老婆受委屈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后来他们终于拐财远遁京城,后来又一同流落他乡,似乎也称得上是同甘苦,共患难。不过,如果我们像一些研究者一样,真的认为这对狗男女是一对彼此相爱、感情深厚的夫妻的话,恐怕是被小说家的“狡狯”所蒙蔽了。世上尽有这样一种人,他们把自己的家庭生活当作自己生活的全部重心,出之于动物本能般地爱护、维持着自己家庭的完整,在此名义下,男盗女娼,败伦丧德,不择手段,也不惜任何代价。韩道国夫妇,就是这样的一种人。王六儿在与西门庆做爱时,曾要求把韩道国这个“明王八”打发得远远的,甚至给他再娶一个,她好长久地侍奉西门庆,但崇祯本的批评者就怀疑这话“果真心否”?当然也很难说他们夫妇之间真就是铁板一块。其实从两人关系上来看,他们不过是一对配合得极为默契、合作比较顺利的生意伙伴而已,由于缺乏共同生活的情感交流,她与韩道国之间所谓感情上的深厚,实在无从谈起。甚至,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两人也免不了还有戒心。比如此段韩道国一听到西门庆死亡的传闻后,就暗中留了心眼,先卖了一千两银子拿在手上,并打算先回家与老婆“商议”,其心已可知矣。而在确认西门庆死后,他却反倒对王六儿说要把这银子送去西门府,显然就不是由衷之言。王六儿鄙夷地制止他,其实正中他下怀。在面对一千两银子的巨额财产时,老婆也是不可信的,更何况这老婆已是受别人“看顾”了好久的老婆,的确是不那么让人放心的了。其心理之微妙,在这短短几句对话中,一副歹毒心肠隐微可见,而这曲折细致的刻画,和对人情物理的熟悉,又让小说家的描写洞澈人心。
王六儿则别有一番心思。本来她不顾廉耻,半公开地与西门庆通奸,目的就是以此作为谋生的一种手段,得到一处房子,买上两个丫环。面对施虐狂西门庆在性行为上对她的折磨,她也曾向韩道国抱怨“你不知老娘如何受苦”,只是为了生活而隐忍不发而已。西门庆死后,她为情面也曾买过礼物去祭奠西门庆,却是拿热脸贴上了吴月娘不加掩饰的冷屁股。虽然后来在吴大舅的劝说下,孟玉楼出来陪她坐了一会,但王六儿还是感觉到了莫大的耻辱;再加上庞春梅也曾侮辱过她介绍到西门家的盲歌女申二姐;有几次西门家的聚会吴月娘故意不给她发请帖,更让她对西门家(现在是吴月娘做家长)的报复心理日盛。现在,一个大好机会放在她面前,一有利可图,二可借机报复,她的选择就当然是要把事情做绝。韩道国多少还有些忌惮,“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只想吞没一半银两而已。倒是王六儿却要“一狠二狠”,一不做二不休。有人说在这件事上,韩道国尚留有一点良心,而王六儿则是坏事做绝,其实站在王六儿的角度,她实在有锥心的痛楚和报复的强烈欲望。
不过,一旦夫妇俩达成一致意见,他们和睦、默契的合作关系又重新建立起来了,当然,随之而来的就是他们的无耻面目也又一次暴露出来。韩道国的弟弟韩二捣鬼,早就曾与嫂子王六儿通奸,甚至两人因此被捉,还差点惹上一场官司;后来又曾因敲诈王六儿,险被西门庆抓去衙门活活打死,现在王六儿在考虑拐财逃跑的“善后”问题时,又“不计前嫌”地请回了这个同样无耻的小叔子,让他来帮忙处理带不走的这处房子,而韩二捣鬼也同样大义慷慨地接受了兄、嫂安排的任务。只要有利可图,这些人是随时可以重新组织和团结在一起的。
当韩道国夫妇计划拐财远遁的时候,汤来保还在码头船上被蒙在鼓里。可能是经常一起出外做生意的原因,韩道国与来保两家关系一直不错,甚至可以说很是亲密。因为韩道国的女儿韩爱姐远嫁给翟谦为妾,上一次来保奉西门庆之命去东京为李桂姐的官司说情,临行前还特地到韩道国家,问有没有捎给韩爱姐的东西。韩氏夫妇留他饮酒,他也并不推辞,举止间十分自然,毫无客气、生分。本段中我们又看到,来保的儿子已与王六儿侄女结亲,两家竟还多少有些亲戚关系。但对于这些小人来说,只有金钱才是衡量彼此关系的唯一标准,因此韩道国听到了西门庆的死讯,却瞒着来保不说;坚持卖了一千两银子的货物,其实就已经打算好了要“吃独食”。而汤来保一旦知道了真相,也不甘落后,如法炮制地卖了八百两货物,在吴月娘追查时,一古脑儿赖到了已远遁京城的韩道国身上,以他自己的方式,“演绎”了两个无赖的亲密关系。
韩道国打算把卖得的银两送一半给西门家,与上一回中还银的蔡御史如出一辙,是极有意味的对照。蔡御史虽未必如崇祯本的批评者所言,其出人意料的“还银”,是因为他与西门庆“古道相处,必(毕)竟读书人与众不同”,其实当初西门庆对蔡御史是明明白白的“赠”银,从未想过还需要归还。但即使蔡御史只还了一半,总归是一干贪官当中较为有品者;而韩道国则是心术有余而胆量不足,故才想要送还一半银子给货主家。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物,包括应伯爵,都是由于与西门庆曾经的亲密关系,多少还有一丝良知尚存。这比简单而又不留余地地写出这些人物之卑鄙,更要真实可信一些。
汤来保则是苗青的对照物。作为西门庆的得力干将,来保平时是深得西门庆信赖的。几乎每次上京城办事,来保都是必需的人选,有时他甚至可以全权代表西门庆,包括第一次给蔡京送寿礼,后来的为李桂姐的官司说情等等。去江南购买货物这样的肥差,来保也当仁不让。本回一开始,就是叙述韩道国和汤来保在扬州,吃住在曾经受西门庆活命之恩的苗青家里,“寻花问柳,饮酒取乐”。按照小说家结构文章、设计情节的习惯,这样的安排,一是如张竹坡所云“乃又结苗员外之死”,当然也同时“结”了苗青,让这个本不起眼的配角人物也有来有去;二来则是提示了后文来保的背叛。当年苗青就是图财谋害了他的主人苗员外,被人告发,后因西门庆徇私舞弊,把他从死牢狱里解救出来;此处汤来保的背叛,却是在“恩主”西门庆死后的骄矜自大,目中无人地调戏、欺负主人遗孀。汤来保的行径还可与远在京城的翟亲家相比,也是一种映衬: 翟谦听说西门庆已死,就写信来要由庞春梅等四个丫环组成的所谓“家乐”。跟来保的行径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落井下石。而以这样的方式作为表演的“结煞”,亲家翟谦和“绝不音问”的另一个亲家乔大户,也共同为这个冷血无情的世界作了耻辱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