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备开读已毕,打发使命官去了。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候,近前吩咐:“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在济南做了一年官职,也赚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有日到于府中,交割明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不在话下。
却说陈经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守备升了山东统制,不久将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要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早晨蓦进房中看他。见无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雨做一处。不防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语之声,就把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经济交姤,听得经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来,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打我酒店来,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教他小舅子刘二在那里开巢窝,放私债,又把雪娥隐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雪娥那贱人我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经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教他定结果了这厮。”
常言道: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了个不亦乐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比是教他算计我们,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撇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还是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搐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的春梅两步做来一步走,奔入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房内,不见春梅,只见经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阿呀,你来做甚么?”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日,是你死忌!”那经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搂着被。乞他拉被过一边,向他身就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着胸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可怜经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
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提着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安戳一刀来。李安冷笑,说道:“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翻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的后厅春梅知道,说:“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省,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经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经济杀死,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省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那消数日期程,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到家,春梅把杀死经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即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也吩咐打一百棍,当日打死。哄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州。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赏析】
全书临近结束,大大小小的出场人物都纷纷以各自的方式谢幕。本段中的陈经济和孙雪娥,都是以死告别了人世。孙雪娥几起几落,命运坎坷崎岖,但终于难逃惨死,只是她的死多少显得有些猝然和悲凉——因惧怕再次遭受庞春梅的侮辱而自我终结了生命;而以陈经济之败德无行,惨死别人刀下就更不令人意外,只是他死得如此难看,一如潘金莲在武松刀下的惨状,则多少让人有些不忍: 都是被仇人一刀扎着,“鲜血就邈出来”,而后又被一刀割下头颅,首身分离,真是惨不忍睹。倘若如我们以前所说,作者是借潘金莲最后一刻的生命演绎了“性与死亡”的尖锐对比,那么有关张胜对陈经济杀戮的描写就使得这一意象更为表露——刚刚与庞春梅行完苟且之事,就毙命在尚留有情人余温的被窝!
结束陈经济性命的张胜,原本是个“捣子”无赖,人称过街鼠,因为奉西门庆之命,与草里蛇鲁华“逻打”了蒋竹山——后者在西门庆遭逢变故期间,乘虚而入,招赘到李瓶儿家,让西门庆深为恼怒——因而被西门庆介绍到周守备府里做了个亲随(第十九回。原文是:“后来西门庆果然把张胜送在夏提刑守备府,做了个亲随。”不过这恐怕是刊误,也可能是本来应他自己的要求,到了夏提刑府中,后来因夏提刑调任京官,才又到了周守备府,但在书中并无明确交代。后来的崇祯本在根据词话本校对时,径删“夏提刑”三字,算是弥补了这个漏洞),庞春梅挂念陈经济,叫人四处寻找,最终是张胜将他带回到庞春梅身边。谁想“成也张胜,败也张胜”,将陈经济从火坑中拉出来的是他,最后将之葬入死地的也是他。《金瓶梅》的另一位批评者——清代的文龙说“张胜是武松影子”,如果仅从对小说主要人物完成屠杀的角度来说,两者对情节的推进作用的确有些相仿,虽然张胜对陈经济的杀戮与武松对潘金莲的复仇,动机完全不同。事实上,作为对陈经济知根知底的“光棍”,张胜大概一直也缺少对他的恭敬。在陈经济向庞春梅告状时,就透露出张胜颇以曾经找回陈经济而自居功,并屡次对下人讲说陈经济从前的狼狈情状的“不端行径”,而这显然让陈经济大感不爽。恰巧王六儿一家从东京回来,暂住在陈经济开设在临清码头的谢家大酒楼,虽女儿韩爱姐与陈经济往来不断,却终因王六儿做“私窠子”——即不在官府注册的妓女——以及与贩丝绵的湖州客商何官人有私,而被张胜的小舅子——坐地虎刘二强收“保护费”,对王六儿一顿打骂。这难免会让陈经济勾起不快的记忆: 他还做道士时,觉得“我如今又好了”,重与冯金宝勾搭上,却被刘二的一顿无情拳头打碎了梦想,也差点让他再遭牢狱之灾。眼前王六儿对陈经济的哭诉,促使陈经济暗下决心,一定要对庞春梅说明此事,除掉张胜。刚巧周守备又新升为山东都统制,不日将回家带兵出征。陈经济感觉到这是个最好的时机,于是就开始了他复仇的计划。
在此之前,我们在西门庆家见到过不止一次的进谗。一般而言,它们都是发生在潘金莲之流与西门庆的枕席之间。这里我们却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景象: 陈经济借与庞春梅苟合的机会,诉说起张胜对他及她的不恭。可笑的是,他诉说自己虽屡遭张胜欺侮,而“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其哀哀可怜的委屈情态,其柔弱无助的声口,是多么类似急于想得到男性主子庇护的小妇人!“把去雪娥,隐占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压姐姐一般”,更是一般妇人进谗的最后一招,意在引起受谗者和进谗者的敌忾之情。果然,陈经济的“楚楚可怜”的样子和最后的“激将法”让庞春梅对张胜恨恨不已,答应等周守备(现在已是周统制)回家后就要作出了断。陈经济的目的终于就要达到了。只是,这个小人在这里的所扮演的角色,恍惚间又似乎回到他以前给花子、道士做娈童的时光,甚至蓦然变身为西门庆身边的某一女性,正以自己的色相来讨好主子,以遂己所愿。
这也正是陈经济之所以有别于西门庆之处。文龙还曾经把陈经济看作是西门庆的“影子”,但又说两者之间“有两犯而不同者,有相映而不异者”,正是看到了两人间的这些同与不同。两人同为奸邪淫佚、十恶不赦之徒,但看到陈经济的种种卑劣不肖,无能且复无耻,让人却不由得怀念起西门庆来。似乎可以这么说,西门庆固然贪财谋贿、丧德败伦,但这并不能掩饰他身上颇可称道的一些德行。比如他对李瓶儿的真心哀痛,比如他对于应伯爵、常时节等辈的慷慨大度等等。就是在他并非行善之时(如结交各级官员之际)的举止作派,也都表现出了让陈经济望尘莫及的成熟和气魄。而相形之下,陈经济则几乎一无是处,读者对他惟一正面的认识还是他初来西门庆家,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每日起早迟睡,带着钥匙,同伙计查点出入银钱,收放写算皆精”,因而博得了前岳父高兴之余的溢美之辞“你在我家这等会做买卖”(第二十回)!但他在自立门户后的经商过程中,却屡屡表现出浅薄无能,兼之浮浪轻佻,终于成为败家之子的典型代表。尤其他与“小丈母”偷奸的败坏家风,“弄一得双”的淫行,甘作他人娈童的无耻,不孝不义的无德,即使与西门庆相比,其人品也还要等而下之。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人,陈经济先与葛翠屏成亲,后来又得韩爱姐痴恋,以至于不惜弃父离母,“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配他人”(最后真的实践诺言,“割发毁目,出家为尼姑,誓不再配他人”——第一百回)!也应了第九十六回叶头陀的预言。这样的安排让一向持阶级论的崇祯本批评者也不禁大发感慨:“敬济(按: 即陈经济)生平狂悖薄劣,死未声辜,而有爱姐、翠屏为之誓死靡慝。凉德而受美报,天下事尽多不可解者如此。”的确,像陈经济这样的一个浮浪小人、奸淫之徒,背恩忘义,不知悔过,凭什么可得如此忠贞之报!当然,为申明“大义”计,许多小说都会选择给我们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理想结局,但世间男女爱情之不测,其实何尝每如人所愿?《金瓶梅》是写实之书,或者更可以说,它根本就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