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见中秋赏月,忽然菊绽东篱,空中寒雁向南飞,不觉雪花满地。一日,十一月下旬天气,西门庆在友人常时节家会茶饮酒,散的早,未等掌灯时分就起身,同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并马而行。刚出了常时节门,只见天上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飘下一天雪花儿来。应伯爵便说道:“哥,咱这时候就家去,家里也不收。我们知你许久不曾进里边看看桂姐,今日趁着天气落雪,只当孟浩然踏雪寻梅,咱望他望去。”祝日念道:“应二哥说的是。你每月风雨不阻,出二十两银子包钱包着他,你不去,落得他自在。”西门庆于是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说的把马径往东街勾栏那条路来了。来到了李桂姐家,已是天气将晚。只见客位里掌起灯烛,丫头正扫地不迭。老妈并李桂卿出来见毕,上面列四张校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来晚了,多有打搅;又多谢六娘赏汗巾、花翠。”西门庆道:“那日空过他。我恐怕晚了他们,客人散了,就打发他来了。”说着,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儿,设放案酒。西门庆道:“怎么桂姐不见?”虔婆道:“桂姐连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见姐夫来到。不想今日他五姨妈生日,拿轿子接了,与他五姨妈做生日去了。”
看官听说: 原来世上,惟有和尚、道士并唱的人家,这三行人,不见钱眼不开;嫌贫取富,不说谎调诐也成不的。原来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见西门庆不来,又接了杭州贩绢的丁相公儿子丁二官人,号丁双桥;贩了千两银子绢,在客店里安下,瞒着他父亲来院中敲嫖。头上拿十两银子、两套杭州重绢衣服请李桂姐,一连歇了两夜。适才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门庆到,老虔婆教桂姐,连忙陪他后边第三层一间僻净小房那里坐去了。当下西门庆听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妈快看酒来,俺们慢慢等他。”这老虔婆在下边一力撺掇,酒肴菜蔬齐上,须臾,堆满桌席。李桂卿不免筝排雁柱,歌按新腔,众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饮酒在热闹处,不防西门庆往后边更衣去。也是合当有事,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那丁二官儿又是个小胆之人,外边嚷闹起来,唬的藏在里间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还有妈哩!不妨事。随他发作,怎的叫嚷,你休要出来。”且说老虔婆儿见西门庆打的不像模样,不慌不忙拄拐而出,说了几句闲话。西门庆心中越怒起来,指着骂道,有《满庭芳》为证:
“虔婆你不良: 迎新送旧,靠色为娼。巧言词将咱诳,说短论长。我在你家使够,有黄金千两,怎禁卖狗悬羊?我骂你句真伎俩,媚人狐党,衠一片假心肠!”
虔婆亦答道:
“官人听知:你若不来,我接下别的。一家儿指望他为活计。吃饭穿衣,全凭他供柴籴米。没来由暴叫如雷,你怪俺全无意。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
西门庆听了,心中越怒,险些不曾把李老妈妈打起来。多亏了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三个死劝活喇喇,拉开了手。西门庆大闹了一场,赌誓再不踏他门来,大雪里上马回家。【赏析】
丽春院,就是妓院,好听一点的叫青楼。这也是中国的一种文化现象。有的学者专门研究中国的青楼文化,写了一本又一本的著作。人类从产生的那一天起,大概就有了男女不同性别的区分。为了繁衍后代,延续人类的生命,男女之间就有了性交。在早期的原始社会中,这种男女之间的性交是自由的。大概进入了阶级社会,随着阶级的产生,社会区分了不同的阶级和阶层。一般来说,由于体力、生理以及社会分工的不同,从原始社会后期开始,男子在团体中的作用逐渐增强,他的社会地位也随着这种作用的增强而获得了提高。人类由母系社会迈向了父系社会。阶级的产生导致了国家的建立。以奴隶主为主要贵族和统治者的社会,实行的是强权政治,主要依靠掠夺别人的财富来维持他们的日常生活。这时候,男子所起的作用要远比女子为大,他们的社会地位也比女子要高得多。在日常的家庭关系中也是如此。随着战争以及对弱小团体的掠夺,也有不少女子成为俘虏或者为贵族服务的奴隶,她们在被剥夺了人生自由的同时,也被剥夺了性的自由权利,甚至沦为不折不扣的性奴,专供有权有势或有钱的贵族男子性的发泄的需要。在我国奴隶社会的后期和封建社会建立的初期,这种专供贵族男子性服务的妓院就产生了。由于中国的封建社会是一个男权社会,女子基本上没有社会地位。历代皇帝实行的是三宫六院制度,专门挑选了众多的女子来满足个人的性需求,上行下效,从京城到各地方,也层层开设了各种妓院,为贵族男子服务。至明代,这种妓院也大量存在于社会,清河县里的这家丽春院就是当时这种社会现象的一个缩影。
读者可能要问:西门庆家中已有一妻五妾,并且还有不少的女性丫环时不时可以为他服务,难道他还不满足于此而要再去游逛妓院?事实也正是如此。西门庆实在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他对金钱、财富和女人永远不会满足。只要有机会,就会不懈地去追求,有时甚至不顾一切,这也就是他成为清河县一霸的根本原因。人,是有各种各样欲望的,其中也包括性欲望,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这些欲望应当得到满足,这也是非常正常的。然而,人也是有理智的,这种理智表现在人类为了更好地生存而建立的各种各样的社会规范中,伦理和道德就是为了达到这些社会规范而制定的人类必须共同遵守的行为准则,唯有这样,才能建立有序的社会,人们也才有安全感,安居乐业也有了保障。身为封建统治集团一员(虽然是边缘的)的西门庆,为了满足一己的私欲,根本顾不了什么伦理道德等社会行为规范,在已有妻妾成群在家的情况下,还要去妓院寻欢作乐,表现了他十足的贪婪本性,乃是一种丧失了人类理智的荒唐行为。
这则小说题作《大闹丽春院》,是原著《金瓶梅词话》本就所有的。这里为了和全书体例的整齐划一起见,在前面省略了“西门庆”三个字,也算是为他保留了一点点遮羞布。这个标题用得极好,尤其是一个“闹”字,十分传神。在一般人的眼光中,这个“闹”字多少带点贬义,如吵闹、闹腾、闹哄哄等等。人为何要“闹”?多数人认为,只有无理才会“闹”。如果人有理,和他去评理就可以了,何必去“闹”呢?西门庆的大“闹”丽春院就是属于这种无理的行为,是典型的无理取闹。
小说描写西门庆去丽春院的日子是八月中秋节。按照中国人的习俗,这个日子应是全家团聚共同赏月的喜庆节日。西门庆偏偏选了这个日子去丽春院找旧日相好李桂姐,难道“野花”真的要比“家花”香吗?有人说,这是他情重的表现。作为家庭的“法人代表”,在喜庆团圆的日子,撇下全家男女老少,去逛妓院,怎么能说他情重呢?对李桂姐的情重了,可是对全家人,尤其是妻妾们的情却没了。更何况他要去见面的是青楼妓女,这样的情重难道值得我们去赞扬和仿效吗?看来,西门庆越是情重,他对家庭就越是不负责任,如此男人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这天西门庆是带着应伯爵、谢希大和祝日念三人一起去的。此三人也是西门庆的铁杆兄弟。从小说的描写来看,类似这样的铁杆兄弟,共有十人,他们尚不包括前一则故事所说的鲁华和张胜等人,他们组成了一个团伙,围绕在西门庆周围,人称“帮闲”,实质是做坏事的“帮凶”。这一点我们已在前面所叙述的蒋竹山的故事中可以约略看到一点端倪了。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第一回的标题就是《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在全书所叙述的故事中起的作用也很重要。如果说,小说《金瓶梅词话》的主题是要暴露明代封建社会的黑暗现实的话,西门庆无疑是小说作者创造的一个典型的艺术人物,透过他可以切入社会的肌理,从清河到东京,由家庭到统治中枢,而围绕在西门庆周围的以应伯爵为首的“帮闲”们则是这个社会罪恶的根基。在特定条件下,他们一样可以呼风唤雨,搅乱人民的安宁生活。如今恰逢大雪纷飞,彤云密布,他们左一声“哥”,右一声“哥”,哄衬着西门庆来到丽春院。
丽春院是个男人买春女人卖肉的地方。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去,这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同样是明代的一篇话本小说名叫《卖油郎独占花魁》,就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杭州城内有个卖油郎,社会地位极其卑微,只依靠每天的卖油为生。而他在串街走巷的做生意过程中,知道了附近有个年轻而美丽的妓女,人称“花魁娘子”,乃全城第一。他就想着要去见她一面。然而一个晚上十两银子的嫖资对他来说无异是天价,但他从不灰心,坚持天天卖油,赚个三钱、五钱的,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实现了愿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妓院是认钱不认人的地方。只要有钱,哪管你是皇帝老子,还是市井小民,凡是男人都是可以光顾的。然而,到了西门庆那里,这个道理却行不通了。只因他的昔日相好的妓女李桂姐在西门庆不在的日子里,接待了其他的客人。西门庆和应伯爵他们三人就大闹起来了。小说如此描写:
忽听东耳房有人笑声。西门庆更毕衣,走至窗下偷眼观觑,正见李桂儿在房内陪着一个戴方巾的蛮子饮酒。由不的心头火起,走到前边,一手把吃酒桌子掀倒,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不由分说,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
这是哪家的道理?丽春院又不是你西门庆开的。就是你西门庆开的,也得先来后到的讲个规矩。如此无理取闹,实在天下少见。难怪虔婆要和他论理呢!不过,透过西门庆的大闹丽春院,人们也更认清了他的一副地方恶少的真实面貌。尽管至今还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地絮叼,依然在说什么诸如“西门庆是明代新兴商人的典型代表”之类的话,至少在我看来,真是一派胡言乱语,实不知说这番话的根据在何处?至于有人把西门庆捧上了天,圈出大批珍贵的土地去建以他命名的公园什么的,或者打着他的旗号,企图以此来招商引资发展经济,就不仅仅是胡言乱语,而是胡作非为,甚至是荒谬透顶惹天下人笑话的奇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