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丁易》原文|赏析

癸亥年到了。窗外炮竹声声,彻夜不停,我们迎来了一个几十年来最愉快的春节。但我却在此时提笔追怀丁易,这种感情连自己也说不清。

一九四○年夏,我应熊佛西校长之聘,去四川省立戏剧音乐学校教书糊口。熊佛老是以自由主义者自诩的,他办的学校里确有不少为当时国民党统治下其他学校所不可能有的自由,这也是我愿意和敢于应聘的原因。但到了学校之后,发现一个党棍子丁伯骝在当训育主任,不免有点不快。因此,对于当教务主任的叶鼎彝,也不免心存戒心。这个叶鼎彝据说是北师大的毕业生,比我还年轻,约莫只有三十岁,他一出校门便当上教务主任,可见是有来头的,接触上便自然疏远了些。可是过了不久,在以郫县吉祥寺古刹为校址的后院里,我应邀拜访了他那处于竹林深处的小屋。谁知一夕畅谈,遂成莫逆之交!原来他从学生中也听到些关于我的谣言而将信将疑,便以品茗为名,来个试探。我俩可是演了出“唱功戏”的《三岔口》。这场畅谈的末尾,自然是相与抚掌大笑。不用说,这个叶鼎彝便是后来的杂文家和文学史家的丁易。

在这一学期里,丁易和我,还有更年轻的教师刘盛亚等人,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和学生一道,对那个党棍子丁伯骝展开了或明或暗的斗争,使得他不敢抬头。可是次年春,“皖南事变”一来,这个“省剧校”便被变相地封闭,我俩遂各自东西了!

一九四三年夏,中华剧艺社被迫离开重庆,我随之到了成都。不久,丁易在三台东北大学呆不住,也流落到成都来。这时,我正接编《华西晚报》的副刊《艺坛》和《华西日报》的《文艺周刊》,丁易正好做了这两个副刊的台柱。在这两个小小副刊上发表过文章的人很多,知名作家也不少,但经常地、有力地支持这两刊物的却是丁易。那时我住在五世同堂街那个大院里,丁易和陈翔鹤同志是每天必来的座上客。我们除了商谈文协成都分会的工作以外,便是骂国民党以泄愤。每当此时,我便大嚷一声:“好!写×百字杂文来,丁易!”第二天晚报副刊上便有了一篇笔锋犀利的杂文出现。而且是三天两天如此。在那黑暗的年代里,这种匕首式的文字虽不能致敌人于死命,但在黑夜中不时闪烁着匕首的光芒,总可使那貌似强大的独裁魔王感到惴惴不安的吧?一九四五年国民党四川省的大头目黄季陆唆使走狗捣毁《华西晚报》,其导火线虽在另一篇文章,其种因之一,该说是丁易的杂文刺痛了它。这本《丁易杂文》里所收的文章,有近半数便是在这两个小小的副刊上发表过的。

一九四六年春,我和丁易相继离开成都到了重庆。那正是旧政协召开的前后,我有幸被陈铭德先生聘请为《新民晚报》的特约编辑,编了约一个月的副刊。这是异数。丁易虽不能像在成都那样三天两天为我新编的副刊写杂文了,但我记得写的也不算少。特别是“较场口事件”的当天,我从现场目睹特务暴行回来,便马上抓住丁易,我们共同编了一个抗议“较场口事件”的特刊,在第二天见报。这对作为国民党员的陈铭德先生来说,自然是难堪的事。但我和丁易却感到异常兴奋。晚报上了街,我俩相与大笑!他笑得那么天真,那么酣畅,和我们第一次在“省剧校”后院里畅谈时一模一样,直笑得他满脸绯红。

以后,我自然无法再编这份晚报的副刊,而且离渝东下了。但丁易却继续用杂文战斗下去,因为他在不久之后,便主持了《民主报》的编务,更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了。这里所收杂文中的很大一部分,便是他那一时期的战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于丁易,是谬托知己的,但世间最不公平的事则是英才早逝。如果这早逝的英才正是你的知己,而且还是比你幼小者,该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了!在抗日战争中,我曾痛失过一位英才的知己——年轻的天才导演家贺孟斧同志。他是贫病交加而死的,我们于无可奈何之中,倒是“化悲痛为力量”,把仇恨记在反动派的头上。但在全国解放以后,正是大展才华之时的丁易,却无端地客死于异国,这悲痛又如何地“化”呢?当他的骨灰从莫斯科运回后举行的追悼会上,我只能悲痛流泪,连一篇悼念文字都没写成!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悲痛倒慢慢“化”为乌有了。——准确点说,是化为安慰以至庆幸了。在那十七年中,杂文已被视为异端邪说,无人问津;当代著名杂文家,敢于犯禁者,不打成“右派”,也终于要进“牛棚”,甚至瘐死狱中!丁易如健在,他能逃脱这类命运么?当然,我这是没出息的自慰,难免“精神胜利法”之嫌!

如今,《丁易杂文》要出版了,而且是和当代著名杂文家们的集子成批地出版,这是十年动乱中梦想不到、四年以前也还没有料到的大事!也是当代文学史上将要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杂文和杂文家彻底恢复名誉了!我的悲痛终于化为欣慰!

将杂文比作“匕首”或“投枪”是因为反动的、垂死的统治阶级颇为害怕这东西:它会揭露或击中那无可药救的致命伤。但譬喻终不过是譬喻,摧毁国民党统治还得靠人民解放军的武力和人心的向背。一个为人民所拥戴的新兴的无产阶级,哪有害怕一个譬喻中的小小“匕首”或“投枪”之理?我们不怕古,不怕洋,都能使它“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难道区区杂文,就不能为我所用?“匕首”不好听,说成“镜子”、即古人称之为“鉴”者,有何不可?“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何况今日的玻璃镜子,还可以照出脸上的尘垢!我们不是被谆谆告诫过人要天天洗脸的么?但洗脸而不照镜子,可乎?不仅不照,而且打破镜子,连脸上的尘垢都看不见了,不亦悲哉!但是“往者已矣”,还是向前看!

推窗远眺,到处是火树银花,红霞满天。这是人民对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特别是对党的十二大的政策的无言回答:我们国家的前途似锦。

但我们还要不断洗脸。历史的尘垢难洗,十年动乱中的尘垢若隐若现,更加难洗!我们自然还需要“镜子”——杂文!

向前看,丁易和其他名家的杂文集子都将陆续出版,这是对党的文艺政策的回答。它也预示着我们的文艺将全面繁荣,前途似锦!

据说,丁易是大笑而逝的。这使我不由回忆起和他两次相与大笑的情景,他是遇到极端兴奋的事才会如此的。那他的最后的笑难道是预见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而发的么?那就祝愿他永远含笑九泉吧!

一九八三年春节中

(1983年《绿》)

赏析这是一篇颇具艺术魅力的随笔。文章将叙事、描写、抒情、议论和谐结合,既有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又有浓烈抒情意味,让人读后,回味无穷。

章学诚在《章氏遗书·补遗》中说:“叙事之文,其变无穷。故今古文人,其才不尽于诸体,而尽于叙事也。”记叙在文学作品中起着交待事件、介绍人物、连贯故事线索、推进情节发展的作用。合理运用叙事的方法,是这篇文章的重要特色。文章开篇,作者首先用倒叙的方式写了在迎来了一个几十年来最愉快的春节之时,不知是一种什么感情驱使自己,却提笔追忆丁易,这种开头给读者造成悬念,引起读者兴趣:丁易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大喜的日子里,作者为什么要追忆他呢?很明显,这种开头使情节波澜曲折,增强了艺术的魅力。紧接着,作者又变换手法,按照事情发展的先后顺序,将二人的交往有详有略,极其得当的叙说出来,四川省立戏剧音乐学校二人相识,成都、重庆二人用杂文这一武器同反动当局进行不懈地、卓有成效地斗争……而在这淡淡的叙说中,又不乏恰到好处的描写。例如:一夕畅谈,解除误会,相与抚掌大笑的情景;骂国民党以泄私愤,大嚷一声的语言,动态描写;晚报上了街,二人天真、酣畅大笑的描写等,这些描写使读者有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如临其境的真切感受。文章也就是这样将叙事和描写有机结合起来,使一个思想进步、性格爽朗,敢于斗争,才华横溢的青年形象栩栩如生的跃然纸上。

情由事发,事为情之母体,把浓郁的情感熔于事件的叙述中;或言情论理,熔为一炉是这篇文章的又一特色。俗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文章正是由春节之际忆丁易这件事,引出了连作者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开篇就给全文笼罩上浓厚的感情色彩,将读者带入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海洋之中,然后,作者历数珍珠似的列举了他们二人交往的一些事情,融情于事,叙事出情,借叙述以抒情,将叙事抒情熔为一体。在成都,头天大家谈论的话题,第二天晚报副刊上便有丁易写的一篇笔锋犀利的杂文出现,而且是三天两天如此。这些叙述貌似平淡,其实作者对丁易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面对杂文被视为异端邪说,有的著名杂文家遭厄运的历史事实,作者以含情之笔论理,以明理之言诉情,两者交相辉印,融情于理,使读者不仅理解了作者的感情,而且理解了作者为什么有这样的感情,从而加强了文章的感染力。

冬尽春来,在历尽长年严寒风雨之后,百花争艳,杂文和杂文家彻底恢复名誉了。思前想后,看今朝,作者很自然地要想到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早逝的战友,尤其《丁易杂文》将要出版,作者怀念战友之情就更加浓烈。而作者就是通过这些,尽情抒发对党的文艺政策的赞美之情,祝愿杂文界开放出更加绚丽多彩的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