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夜雨中,蚊子咬得睡不着,忽念听雨也是雅事,乃毅然推被揭帐而起,穿上长裤,点起蚊烟,坐到窗下来听。雨中有雷,雷与电俱,不但可听,且又可看。冈察诺夫在《悬岩》中嘲笑他的那位英雄,驾着马车,罗曼蒂克地跑到山谷里欣赏雷雨,弄得狼狈恐怖而归,终于乃自认了,还是坐在家里隔着窗子看出去,比较妥当,比较适意些。我现在是“迎头赶上”,一开始就采取他后来的办法,狼狈恐怖当然不会的了,尽有的是适意与妥当,于是放心雅下去。
因为能雅,一面也就很感谢使我能雅的人。这是谁呢?希腊神话中,是哪一位尊神掌管下雨,有没有这样一位尊神,我都不知道。现在新派的鸿儒硕学,言必称希腊,提到这个的想必不少,可惜平时不曾留心,现在着急,也奈何不得是来不及了。
至于中国的,要详加考索,材料恐怕不少,以我之浅陋,却未敢轻试。耳所习闻的有所谓“雨师”,常与“风伯”并称,好像“雷公”与“电母”之常常并称一样。但在社会上的声望,似以雷公为最高,电母连带着也算不错,所以他们俩的尊容与行事,大家都很能知道一些;至于雨师风伯之流,可就不甚了然;倒是所谓“风姨”,尚属比较的清楚,例如《镜花缘》中,首末就都曾详记她和“月姊”的事。本来,雷电较风雨更为可怕,对于可怕的人物,总想多知道一点,是人之常情;风伯变为风姨,性别已经不同,以读者常常偏爱打听女作家身世的例子推之,则独独于她知道得较多也无足怪;可惜的是,雨师也者,两种便宜都占不上,遂只落得一个空名,在若有若无之间。
除此而外,据《西游记》,观音菩萨杨枝上一滴水即成甘霖,可见她也是兼管下雨的。又据六月一日《民主报》上的《请玉皇小姐看戏记》,可见这位女士也与这有关,但未必是她的专司,可能是替她父亲代办。又宋玉所说的高唐神女的行雨,这个自当别论。至于前年和去年,粮食部长徐堪氏在重庆长安寺率众求雨,因未曾躬与盛典,更不知道是向谁求。总之,或非专司,或难质证,都是不可靠的。
想来想去,最为确实而普遍的,还是龙王。试看民间求雨必舞龙,关于他怎样行雨的故事也常见传说,足以为证。意者,天上的骈枝机关大抵也多,所以他虽管下雨,而与别的管下雨的尊神或亦并行不悖乎。乃其所以独能显名,则恐为众望所归之故也。老实说,我对他就极有好感。尝读《柳毅传》,每眷眷于钱塘君,遥想平平常常的一个人,忽地霹雳一声,电目血舌,鳞爪飞扬,破空而去之状,实在神往,觉得倘有这么一个朋友,是很好的事情。《独醒杂志》载:“蔡元长尝论荐毛友龙。召对,上问曰:‘龙者君象,卿安得而友之?’友龙不能对,遂不称旨。退语元长。元长曰:‘是不难对;何不曰:尧舜在上,臣愿与夔龙为友。’”我当然并无做皇帝的野心,也不想致君尧舜,辅弼明时,但觉得虽然变化莫测,却又面目分明,来去清楚,加以海阔天空,高明刚健,这样的龙或人实在是很可以打打交道的。当然,钱塘君倘真跑来,真在我面前那么一下破空而去,也许又要吓得魂不附体,像叶公一样徒然留下一个笑柄,殊未可知;好在学过一点生物学,知道至少在现在的世界上已经没有龙这个东西,吹的牛既不至于戳穿,仍然可以吹吹了。他下雨使我能雅,又不会跑来戳穿我的吹牛,所以对他就更感到亲切,将来也许会写一篇《我与龙王》,以述说我们的交谊,好象一九三七年以后人们常常写的《我与鲁迅》一样。
研究古生物学的人说,龙就是被传说所美化了的大蜥蜴大鳄鱼之类。闻一多先生说,龙就是以蛇图腾为主干,加上了马图腾的马头,鸟图腾的鸟爪,鱼图腾的鱼鳞,以及其他等等,这样造出来的一个混合图腾。大概还有其他解说,我不知道。在这三说之中,却有两个共同点,一是,并无后世所传的那样的龙,二是,虽无那样的龙,却总有一种爬虫做传说的底子。此爬虫究竟为何,由我外行人看,似乎闻说较可征信。盖以这东西总是中国上古某一最强大的部落的图腾,而蜥蜴鳄鱼则皆热带产,未必与中土的部落有什么关系也。至于扬子鳄,古人称为鼍,明是另一类。
无论如何,这总是中华民族的民族心理所创造的一个最美的形象,如上文所说,正是虽然变化莫测,却又面目分明,来去清楚,加以海阔天空,刚健高明,恐不仅为民族的对于美的最高理想,即对道德的最高理想,或亦在是欤。《易经》劈头就谈龙,潜龙在渊,见龙在田,飞龙在天,而乃终以亢龙有悔,这恐怕已经是中庸主义的东西,一切帝王及其臣仆所崇拜的恐怕也只是这种龙,我们且不管它。至于一般人民所崇拜的,大抵仍如钱塘君之类,全然不同,无所谓悔不悔的。霖雨于苍生本为至宝,故亦以此职专属于所最敬爱的龙王,孰谓民愚,我即于此窥见他们运用民主的能力了。
说到行雨,于是乃又有一问题:无论是蛇,是蜥蜴,是鳄鱼,皆与下雨无关,究竟有何经验的事实为本,以造成行雨的传说呢?恐怕是将雨之时,洞穴燥热,蛰虫不安,爬出来舒畅舒畅,以后就下起雨来。要下雨本是因,爬虫出穴本是果,但由人们所见,后者居前,前者反后,屡见不已,就倒果为因,以为它即为行雨而出了。这所根据的并非什么学理,而是最近自己两次见蛇,有一次且把它打死,以后不几天就都下了雨的事。那时正是望雨的,既雨之后,大家就视为一件了不起的事而时常谈论。我忽然想起,说道:前天那蛇莫非就是龙吧!大家听了,都欣然微笑,觉得很有趣。我的话既被赏识,便也不能忘记,这里就把它冒充了“民俗学”一回。
此刻想来,感觉又稍稍有些不同:倘使实情正是如此,觉得蛇的命运也真可悲得很。它本来只是耐不住自己的苦痛才奋身而出,并无号召雷雨的意思,且其苦痛正由于雷雨,于它实在不是什么幸福;然而人们偏偏以此为它的功绩,把它推崇到那个田地;它的声名虽然成了“龙”,自己每次出来,乃又不能免于被打死,即被打死于推崇者之手;后来雷雨来了,打死它的人仍然可以欣欣然地于雷雨表其感谢之忱,于它复致其祷颂之意;既然这样,我又能怎么说呢?
何况现在雷雨已收,东方渐白,我的夜雨谈龙也还是算了吧!
一九四六年六月六日,白沙
赏析《夜雨谈龙》像一篇民俗随笔。作者的知识称得上渊博,情致也够得上高雅。在一个夏夜,倚窗听雨,欣然说龙,一面该感谢雨,一面也感谢中外古人创造的关于雨的神话。这里有雨师、风伯、雷公、电母、风姨、月姊,也有《西游记》中的观音菩萨降霖,也有宋玉《高唐赋》中的神女行雨,又有唐代李朝威笔下的《柳毅传》中的钱塘君和龙女……作者如此想下去,写下去,思路便逐渐从天降雨,想到行雨者,自然集中说到了行雨的龙。漫谈的笔也逐渐深究细研起龙文化现象来,这是个颇复杂深奥的民俗文化论题。这也是文章的中心。
作者借用了闻一多先生《伏羲考》和《龙凤》两篇论文的观点,确信了龙为上古中国的混合图腾说,也确信龙的确成为“民族的对于美的最高理想”即是“对道德的最高理想”。不过中国的龙在图腾时期和封建社会是含义不同的形象。简言之,上古全民共仰的龙,到后来便未必得到人民仰崇。人民疏远了象征帝王威势的龙,而亲近的是钱塘君式的有民主精神的龙。闻一多说:上古的龙是“一种虚拟的生物”,“是由许多不同的图腾糅合的一种综合体。因部落的兼并而产生的混合的图腾。”“它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却是蛇”。不过它“接受了兽类的四脚,马的头、鬃和尾,鹿的角,狗的爪,鱼的鳞和须……于是便成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龙了。”(《伏羲考》)而后来呢?“图腾式的民族社会早已变成了国家,而封建王国又早已变成了大一统的帝国,这时一个图腾生物已经不是全体族员的共同祖先,而只是最高统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们记忆中的龙凤,只是帝王与后妃的符瑞,和他们及她们宫室舆服的装饰‘母题’,一言以蔽之,它们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龙凤》)这也就是舒芜所说的两种龙。从舒芜这些明显借鉴了闻一多观点的议论中,我们看到他反对封建专制统治,赞扬民主精神的鲜明主张。
说到龙的现实存在和它的行雨作用,作者的分析是富于哲理的。他仍赞同闻一多所谓“生物界只有穷凶极恶而诡计多端的蛇,和受人豢养,替人帮闲,而终不免被人宰割的鸡,那有什么龙和凤呢”的观点,认为龙是并不存在的,而这一艺术化形象的原型蛇是存在的,但它是惹人讨厌的,并不能行雨,即使推崇到“龙”的地位,仍不免被打杀。
这篇作品谈的问题十分集中,看来并不是仅仅“冒充”民俗学,也不是为了做苦雨斋式的隐士清谈。主要的目的还在针砭现实。抗日战争以来,或再向上推,“梦想为龙的人在历史上不断地出现”。(靳以《龙》)他们不是钱塘君式的龙,当然也不可能是图腾龙,而是专制形象的龙。其实是并不行雨却冒了行雨之名的蛇,它的被打死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