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山,最早著名的当然是四岳。《尔雅·释山》郝懿行义疏:“唐虞唯言四岳,《周礼·大宗伯》及《司乐》乃有五岳之名。”这就从四岳变成了五岳,即所谓北岳恒山,南岳衡山,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后来加上中岳嵩山。大概的解释是这五岳乃皇帝巡行之所至;我的另一个想法无非是拿这些山来标明中国的四至——概念上的四至。后来就形成国家祭山(等于社稷坛)的典礼,即或皇帝去不了,也要派遣大臣去致祭。这其中最威武的当然要数泰山,秦皇、汉武都去过,直到清朝,康熙、乾隆还去过。就风景而论,把这些山夸大到“五岳归来不看山”,就把真有更好风景的中国山都抹杀了。
到了晋朝南渡之后,庐山忽然出了名。大和尚慧远,文学家谢康乐、陶渊明都来了。唐朝则李白、白居易,宋朝则苏轼、朱熹,明朝则王阳明、王元美,一致推波助澜,庐山便成为天下名山,把五岳亦压下去了。庐山以地近鄱阳湖,由水路即达山麓,所以能得风气之先;而所谓风景,则又大都在山的周围,以前山上连牯岭都少人上去。
特别是有些山交通比较方便,或近大路,或通水流,加上寺庙经济的发展,把大雄宝殿修得美轮美奂,山蹬亦条石整齐,便于登降,除点缀风景之外,还附带修建客房,所以游客加上香客,就多起来了,名声亦大了。
不幸的是,有最好的自然风景的山,黄山,却没有上面那些条件,一直到明朝末年才为人所注意。寺庙如祥符寺,说建于唐开元间,未必可信,今已改建海门精舍;慈光寺明建,今另建;掷钵禅院明建,今另建;文殊院今废,改建玉屏楼。其他皆小庵小庙,不足齿数。山崖上从无宋元题名石刻,仅在醉石上崖侧有一明嘉靖间罗小华(制墨名家)的题记。黄山僻处在安徽歙县、黟县、太平、旌德之中,仅距太平为近,交通至为阻塞。当时这座山还是一处自然林,山的高度适中,范围较广阔,山峰多,风云变幻大,所以能吸引真正的旅游者,而大都是近山的徽州人。旅游又是极为困难的,道路不好走,有时要披荆斩棘;山上冷,有时无止宿处,要自带卧具;甚至找到庙子,也无东西可吃,除水和柴外,要自带米、盐、菜等。这就弄得游山者望而生畏了。我还有一个比较神秘的猜测,就是那时黄山位置偏僻,山深林茂,明清之交那些江南反清分子都把黄山作为联络点。譬如有记载说顺治朝还在慈光寺举行过追悼崇祯的道场;而熊鱼山死在苏州,却非要求埋葬在黄山不可;烈士江天一在始信峰上要题什么“寒江子独坐”之类的话。这也不过随便说说,无待深考。
当然,现在一切情况都改观了,但还不能说怎么很方便。当年清帝康熙、乾隆多次下江南,游遍了江浙名胜,就是没有上黄山。在九龙瀑那边有一个“黄山胜景”的石牌坊,原来就想从那里起修皇帝上山的辇道,但看来看去,还是工程太大,皇帝也去不成,享不了这个福,至今只留下一个石牌坊就算了。除由太平蕉村,由徽州汤口上山外,其实这是比较平坦的一条路,但还是山路。
至于黄山风景,现在没有在这里叙述的必要,既有了电影,更有不少彩色风景照片,大可以作参考。如舍得上山,亲临其景,那当然比看电影、照片更会有亲身的感受了。反正,依我说,这是座风景非常、变化无常的具有极大的自然美的山。我也爬过些山。大山如湘桂交界的越城岭,四川的大相岭、小相岭、夹金山,赣闽交界的武夷山,贵州的苗岭和同四川交界的大娄山,云南的哀牢山,山东的泰山(只到了中天门),山西的太行山,都无法和黄山相比。至于江浙的浅山,如苏州的灵岩,浙西的天目,浙东南的雁宕,广西的桂林我也都去过,我并不想贬低它们怎么不好,就山而论,还是觉得黄山好得多。我问过一个名画家,他是走遍中国名山大川的,还有比黄山好的吗?他说恐怕要数天山了。可惜天山我没有去过。五岳我只去过半岳,无法说“五岳归来不看山”。即或我早年有幸,游了五岳,我还是要说不如上黄山。
清人把黄山风景的总体综合为云,为石,为松,这是有道理的。但云、石、松都不是静止的,每时每刻都在变化之中。春、夏、秋、冬,早、午、晚,阴、晴,雨、雪,都影响到远近峰峦林木的变动,其风物之美就是更为不可揣测的了。所以古来善游者,不管生活怎么困苦,芒鞋竹杖都要一步一步地登上天都峰、莲花峰、光明顶……从而得到一种不可多得的、伟大的、自然美的感受。
游黄山的人,不可能游遍黄山,也不可能完全经历春、夏、秋、冬,阴、晴,雨、雪的自然变化,游黄山的人也不可能带上几十本游黄山的参考书。为此,我以酷爱黄山自然美的心情,选了这本《明清人黄山游记钞》,供游人晚上休息时,或在旅游途中坐在崖石边观览风景之余,随便翻翻,以助游兴。可能游记中有些“黄帝升仙”、“容成得道”的鬼话,则非我之本意,略过不理可也。至于历来相传的黄山三十六峰,游者亦不可刻舟求剑似的一个一个去数,更不要说一峰一峰去爬。风景流连,总要眼界宽阔而已。
读完这些游记,大概会得到一个概念:以前游一次黄山实在不容易,但黄山的松云实在好。总之山景很深邃,很广阔,很博大,很奇诡,很变化莫测,至今还是如此,值得爬上去试一次,花上几天功夫。
这些游记,主要是从六种《黄山志》选抄来的。奇怪的是徐霞客的《游黄山记》所有的《黄山志》都没有选,我则把它前后两记全抄上了。这是一位伟大的旅行家游黄山的记录,科学而真实,绝无浮词。六种《黄山志》的最后一本是乾隆本,所以清代后期的游记就比较缺少了。根据我手头搜集的材料,我选录了袁枚、沈铨(自题“七十二沽渔人”,未署姓名)、汪元等人的作品。清代还有些人游黄山都不写游记,专做游黄山的诗、游黄山的词,这里我没有选诗。因为这是游记选。我选的都是我粗读过一下的,遗珠之诮,殊所不免。
一九八二年初冬
(1983年文化艺术出版社《绿》)
赏析这是一篇简明朴实的书序。序文属于随笔的一种,以介绍评述一部著作的主要内容及其作者为主,它与作品密切相关,又是一个任作家个性自由漫步的天地,发自己所感所想。这篇书序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学识渊博的学者形象,是指引我们进入黄山旅游的精明导游,也是阅读古书《明清人黄山游记钞》的一把开门入室的钥匙。全文引用大量的古籍史料,广征传说,语言流畅质朴。娓娓道来,如同一个平易近人,善于健谈的学者在与我们交谈。
全文突出特点是运用大量的笔墨勾引史实、传说,使序文内容充实有力,为全文增添了知识性、可靠性和趣味性。引用虽多,却没有一丝“掉书袋”、“文抄公”之嫌,这主要得益于作者高超的语言表达水平。在行文中作者以转述史料、传说的暗引方式为主,原文原话摘引为辅的方式,使全文显得缜密而洗炼,清楚而有姿态。读来通脱舒展,浑然一体。如对四岳、五岳的得名,作者采用原文原话的明引“《尔雅·释山》郝懿行义疏:‘唐虞唯言四岳,《周礼·大宗伯》及《司乐》乃有五岳之名’”。这种用典庄重严谨,具有考据证明作用,有一种历史知识的深沉感,令人信服。在真实可靠的明引基础上,作者综汇各种历史文献、传说等,灵活自如地加以变通,把这些丰富的材料纳于流畅的文笔之下。如谈庐山的出名,作者这样写道:“大和尚慧远,文学家谢康乐、陶渊明都来了。唐朝则李白、白居易,宋朝则苏轼、朱熹,明朝则王阳明、王元美,一致推波助澜,庐山便成为天下名山,把五岳亦压下去了。”短短的两句话,暗引了不少文人名士游庐山的史料,这种高度概括的转述内容显得简洁而紧凑。又如写黄山“一直到明朝末年才为人所注意”。“山崖上从无宋元题名石刻,仅在醉石上崖侧有一明嘉靖间罗小华(制墨名家)的题记”。有史料也有不少民间传说,如“熊鱼山死在苏州,却非要求埋葬在黄山不可;烈士江天一在始信峰上要题什么‘塞江子独坐’之类的话。”等等,为全文内容增添了趣味性、多样性,拓宽了知识面。其次作者在语言运用上文白夹杂,洒脱自如。古语文言句式的使用具有文雅古朴之美。如“五岳乃皇帝巡幸之所至”、“其他皆小庵小庙,不足齿数。”“仅距太平为近,交通至为阻塞”。“遗珠之诮,殊所不免”。大量现代口语的使用,为这篇资料性、知识性强的序文增添了活力,同时流露出作者个人情感。如“中国的山,最早著名的当然是四岳”。“即或我早年有幸,游了五岳,我还是要说不如上黄山”。聊天的口气,十分随便自然,表现出作者率真、健谈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