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不是一个平常人,也不是一个平常作家,我是说她有许多不平常处,至今我还不理解。不理解的方面很多,自然,主要的是我不晓得她的哲学基础,我不晓得她追求的是什么,我只从一些现象认识到她的不平凡。她不像一些女作家追求文字的纤细美丽,她的文字是朴素自然的,她追求的是“真”。
陈嗣庆,她父亲说她从小就与众不同,她写不好自己的名字,采取的办法是另起了一个名字陈平。这是在一般小孩子中不常有的。这不同好像一直保留下来了,她用三毛作笔名,到了不惑之年,她又称张乐平为父,到上海去看望他,在他家中住,这在一般人也是难以做出来的,也是表现了她的直率,她的真,她的自信,她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她自信别人是会接受的。
她的哲学基础是什么呢?她似乎未谈过马克思主义,也不曾讲过那岛上的三民主义,从她的家庭,她处的社会看,大概我们传统的儒释道,多少是她受影响过的思想,但她是相信自己,不信传统的,对她影响不会很大,家庭似乎也约束不了她,她是勇敢的,美丽岛使她不如意,她就可以只身远游。
实际上,儒、释、道她都未求深解,那些浸入她思想内部的道理,她并不注意,能影响她的只是现实社会的一些压力,这压力只是使她感情上不愉快,她无法反抗但可以逃避。她出国,她到撒哈拉大沙漠,她不富有,这就意味着,既有勇气,且能吃苦。
去年11月13日的《报刊文摘》上说,“她说,我发现大陆的青年很少出门。这次我到上海,有几位大学生来看我,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出门旅游?’他们回答说:‘我们没有条件呀!’我有些生气。我问他们:‘孩子你今年几岁?你作过什么努力?没有钱,你可以带上一个旧挎包,里边装上十来个馒头。我在欧洲时常常这样跑,有志者能行万里路。如果你不愿意艰苦,那就什么路也走不成了。’”“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三毛不是靠父母的钱走了那么许多地方,而是靠她自己的努力,她游历过美国、西班牙、南斯拉夫、丹麦、波兰等59个国家。在海外漂流了18年,和荷西,一个西班牙青年共同生活了6年,那6年是她幸福的6年,荷西潜水牺牲,她在撒哈拉大沙漠堕入了苦寂中无法摆脱,这才返回台湾。近两三年曾多次来大陆,到过北京、上海、浙江、江苏、新疆、西藏、四川等地。浪迹天涯的三毛,她走过的地方,显然《三毛流浪记》的范围是无法与她相比的,恐怕我们的游历家徐霞客也难以及得上。其可贵处是完全靠自己做到的。她的见闻广了,生活也丰富充实了,她的作品可说全部是她自己的生活体验。写得是那么纯真,那么自然,那么一点也没有修饰的雕刻的痕迹。在“三毛热时”,我读了几本,我喜欢其自然而毫无造做,但未找到《撒哈拉的故事》,有次在地摊上见到了,买了一本,感到的确可说是她的代表作。这是我十几年来买的唯一的一本小说,我是不买小说的,一般是向别人或图书馆借来看看,借不到也就算了。撒哈拉沙漠是她一生最幸福的一段生活,也是她文学创作成就最大的一段时间,据说在那段时间她反映的“浪漫、活泼、真挚的生活情趣风靡了无数青年读者”。
她创作了从《雨季不再来》到《闹学》,共19本书,可说都是畅销书,曾译为十几种外文,流传在西欧、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大陆及台湾更有她的读者群。
我看不出三毛追求的人生是什么,她的文学观则是明确的,在文学上她是自信而且自负的,在给贾平凹的信上她说,“三毛的作品是写给一般人看的,贾平凹的著作,是写给三毛这种真正以一生的时光来阅读的人看的。”她在信的开首就说,“一生酷爱读书,是个读书的人,只可惜很少有朋友讲讲这方面的心得。”“在当代中国作家中,与您的文笔最有感应,看到后来,看成了某种孤寂。”“读您的书,内心寂寞尤甚,没有功力的人看您的书,要看走样的。”
她孤寂,苦于孤寂,欣赏孤寂,更为孤寂苦。
应该说,有一个谈得来的伴侣,是免于孤寂的唯一方法了。三毛想没想到这一点,她想过而且也说过。“真的!我巴不得有个中国男孩子喜欢我。可是,他们只会说‘欣赏’我,说我‘有志气’。尽管说‘喜欢’,但他们都不敢追求我,永远只留在朋友的阶段,都是‘过路人’,而绝不会当我的‘妇人’。唉!有个同声同气的人,跟他谈道家、谈佛、气功等等,是何等赏心乐事!”
三毛是热爱生活,热爱大陆的,“如果我再婚的话,我希望嫁一个中国大陆的先生。”在海外漂泊几十年,故土在印象中近乎空白。因此希望找一个大陆先生来帮她补上这一段空白。“有一个大陆先生陪伴我度过晚年,今生无憾了。”为了解除孤寂,三毛说得够坦率,够恳切的了。我还没见到一位女性说这类话说得这么坦率过。黄宗英曾公开说过,但只说了句从前是那么大的一个,后面便不讲了,意思自然是难以为继了。可三毛在台湾,在大陆说得这么坦率。但她终于没曾找到一个人。
她还有什么办法呢?世界太小,她说,她没处可去了。她像空气那样自由,她活得那么洒脱,那么有境界,然而她寂寞,孤寂,她累了,累得无法再过下去了。死成了她的归宿!
三毛是生活得洒脱和自由的,然而,三毛是寂寞的,甚而是孤寂的。孤寂得只能以死来解脱。
1991.2.28
(1991年山东文艺出版社《田仲济杂文集》)
赏析三毛这个热情、泼辣、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作家,前两年,在大陆着实“热”了一阵子,读者趋之若鹜,评者颇不乏人,然而,要说认识、了解三毛,恐怕又当别论。要认识、了解一个人其实是不容易的,尤其要认识、了解像三毛这样一个不平常的人,不平常的作家,更不容易。然而,作者以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深刻的人生体验,真正读懂了三毛,看到她在浪漫、洒脱、自由的表象下,所深裹着的一颗孤寂的灵魂。他以“孤寂”二字概括三毛的一生,“她孤寂,苦于孤寂,欣赏孤寂,又为孤寂苦”,这概括是深刻而确当的。
孤独作为一种人生体验,其实是人所共有的,虽然那原因可能是千差万别。三毛的孤寂,在于她的不同流俗,执着地追求自我的本真状态。在文学追求、生活追求、思想追求上都是如此。作为一个女作家,“她不像一些女作家追求文字的纤细美丽,她的文字是朴素自然的,她追求的是‘真’”。在性格上,作为现实生活中的一个人,她从不顾忌什么,在常人眼中,也许是难于理解的,在她看来是自然的,表现出一种惊人的直率和自信,“她想怎样做就怎样做,她自信别人是会接受的”,幼年如此,成年亦如此。在思想上,她不拘泥于任何“主义”或理论,也不受家庭、社会、传统所拘囿,纯以主观情感为转移。
孤寂既是一种人生感受,同时又表现为一种人生态度,有人混然不觉,有人虽感受到,却体验不深,或努力加以规避。三毛的与众不同,在于她敢于直面它,并欣赏玩味它,这从她给大陆作家贾平凹的信中明白地表露了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不管三毛如何洒脱、旷达,孤寂毕竟是一件苦事,三毛也同样为孤寂所苦,她有超常的一面,又有常人的一面。她常常为不被人理解所苦,她希望寻到一个同声同气的人,谈谈文学、谈谈佛、道,然而竟未寻到,因而一方面,她显得活得是那么洒脱、自由,另一方面,她活得又是那么累,以致“累得无法再过下去了。死成了她的归宿”,“孤寂得只能以死来解脱”。为了那洒脱和自由,三毛付出的代价也许太多太大了,然而也因此才成为三毛。
“小品”不同于“大品”,它要的不是“全”,而是真实、洒脱、自然,不扭捏作态,不故作高深,虽然有时可能被看作零碎或竟至散漫,然而却更能见出一个真实、活泼、自然的“我”来,本篇的可贵正在这里。作者笔下的“三毛”可能不“全”,只是一个侧记、一个剪影,然而却真实深刻,是透入对象灵魂的那种深。同被展示的对象一样,作者的写作态度是坦诚而率真的,对于自己不甚了然的东西,他敢于明言,决不文饰,强不知以为知。文风是老辣而洒脱的,笔意纵横,然而紧要处却绝不散漫,真实地传达出对象的意态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