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之和老婆拉上关系,不是我的创造发明。咱们的老祖宗早就预约过“书中自有颜如玉”,即书中有漂亮的老婆,而且还有“千钟粟”“黄金屋”,连乌纱和官邸都准备好了,只消努力地读那“御准”的书就是。这真是一个美妙之极的前景,怪不得历代以来,成群结队的读书人循着这条仕进之路,急急忙忙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地朝山进香似的挤到那条窄道上去。“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嘛,而天恩浩荡的结果,是英豪们的“尽入彀中”,脊梁骨不容易伸直。自然,也有在经了事实的教训后,逐渐伸直起来的,如乾隆进士、官至潍县知县的郑板桥,因悯民而请赈获罪,便辞官卖画,孤傲狂放,成为一“怪”,——在不愿扭曲中仍不得不扭曲了某些言行。又如看不惯司马氏擅权,高喊摒弃名教、复归自然的刘伶,竟然鹿车壶酒出游之时,叫人扛了铁锹跟在后面,说是“死便埋我”,真是旷达得可以,实则与“乘桴浮于海”并无大异,只不过后者还想有机会“君君臣臣”而“用我其行”,前者不作此想罢了。不管怎么说吧,在那样的年代,读书读到这样的疯疯癫癫,已算是难得糊涂,或颇有点明白的了——他并未为“颜如玉”之类卖尽灵魂。
此外还有一种读书人,如出身鲜卑族的北魏孝文帝拓跋宏,自幼便“史传百家,无不跋涉”,“《五经》之义,览之便讲”,并且“才藻富赡,好为文章”,他的读书,当然不是为了讨个好老婆,以他的地位,即便歪嘴跛脚,后宫总是会充盈有余的。然而,除了牧民治国的需要之外,他竟逐渐被汉化而且热心地推行起汉化政策来了。他禁止士民胡服,要换汉装;禁止鲜卑语和别的民族语,须讲汉语;改鲜卑姓为汉姓,提倡鲜卑人按门第和汉人通婚,推行汉族的典章、官制、礼仪。于是,自蜀汉后主刘禅亡后二百四十余年,中原大地竟在鲜卑族皇帝的统治下“重见汉官威仪”,这当然是汉族的“国粹家”们十分高兴的事。不管如何,由此也可见,读书不但和老婆有些关系,还和比老婆重要得多的事有些关系。
一千五百多年又过去了,事情来了个大大的逆转,一度燃遍神州大地的读书热逐渐有点冷却,发财热冲昏了不少头脑的深层思考,某些尚未有归宿的候补老婆发生了一点至关重要的位移,某些仍然执迷不悟的候补丈夫还在埋头读书,不知其老婆危机之己至。请读二月二十日《光明日报》上一位姑娘给一位征婚大学生的妙答:
……读书苦,读书忙,读书有啥用场?像你握着笔杆的,不如
讨饭,像你这种全世界顶背时的背时鬼,纯粹给大学生闹笑话。文化当不了饭吃,理想当不了钱花。现在的姑娘都吃人民币,像你这种有笔杆,没有人民币的,只有娶个五十岁的老太婆。
这样的奚落挖苦虽远非“滴滴香浓”,但这位姑娘还真有点“意犹未竟”,接着为之出谋划策:
如果你今后娶上老太婆,劝你的儿子不要上大学,读到小学五年级够了。现在都有计算机,劝他卖甲鱼,那时他就成亿元户了……
有人从理论上分析了在商品经济初始发展、新旧体制并存阶段,分配不公的必然性,只有在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新秩序完全建立起来了,才可望根本解决问题。这自然很有道理,而我想略作探讨的,却是事情的另一方面,即:一、“读书有啥用场?”二、“现在的姑娘”是否“都吃人民币”?三、娶了老婆而不“太”,即不到五十岁,或竟然“太”,即年纪大一些,儿女要不要去“卖甲鱼”?
“文革”的时候,读书不仅具“有啥用场”之疑,而且简直就是犯罪,许多文化精英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寿终牛寝”,更多的读书人仿佛进入了炼狱,炼其永无休止的“罪愆”,炼得内外皆伤。一时之间,愚昧和专横统治了中国,封建迷信大行其时,搞到经济欲溃,民不聊生。严酷的现实,从反面证实了读书,也就是知识的一个重要“用场”——医治愚昧!这位姑娘也许以为自己相当聪明,可以不必等到成了“五十岁的老太婆”才去嫁一个“背时”的大学生,而是老早就物色好了“卖甲鱼”的“亿元户”之类,从此可望安富尊荣。然而,眼睛盯着“亿元”而嫁,那不叫婚姻,那叫买卖,他可以买你的青春,也可另买一个小老婆的青春。说到底,先前跪拜玉皇大帝,现在改跪赵公元帅就是了。其实是迷信有加,愚昧如故,很需要多读点书,增长点知识来医治一下。
再说,“吃人民币”的姑娘确是有的,却并不“都”,说“都”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略同于“武大郎开店”——凡高过自己的都得斩去一截。而且,当今据说是“全世界顶背时的背时鬼”的大学生们,找起老婆来,倒也并不如这位姑娘所设想之困难,事实说明,许多姑娘并不“都吃人民币”,她们“吃”爱情,“吃”文化,更“吃”理想,赵公元帅左右不了她们的真情。这位“吃人民币”的姑娘如果前去应“背时鬼”的征婚,恐怕不能入选。
还有,迄今为止,尚未听说哪位大学生找到了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才能结婚,把“五十岁的老太婆”拉出来羞辱一番毫无必要,且显然缺德。就算娶个老婆有些“太”,即“年纪”大一些,只要确有真情,也未为不可,所生的儿女去“卖甲鱼”,又如何!顺便说说,即便卖甲鱼,如果多读点书,可能事业发展得更快,计算机终究代替不了知识。
那么,读书和老婆,乃至发财,就那样的水火不相容么?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吧——被日本广播公司记者誉为“中国大学生村”的天津市南郊新建村,二百来户农民过去大都是文盲和半文盲。十年前当其人均收入不足百元之时,竟有眼光和魄力集资二十余万元盖小学校舍,办幼儿园,添置教学设备。自恢复高考迄今,全村已出了二十七名大学生,三十四名中专生,平均每二十个农民就培养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结果怎么样?到了一九八八年,人均收入达到一千七百元,比十年前增长了十六倍。他们还继续把孩子送去读中专、上大学,且认为长学问远胜于增收入,似乎并不担心儿子成了大专生后娶不上好老婆。
当然,读书也并非万能,读到呆头呆脑,脱离实际,不晓世事,乃至目中无人也是有的。但那不能当作大多数读书人的代表,正如不能视拜金姑娘为大多数姑娘的代表一样。
社会发展至此,咱们老祖宗的“书中自有”论受到了改革开放的挑战,受到了商品经济迅猛发展的冲击,这正说明着社会的进步,也说明着教育自身的某些缺点必须认真改进、解决,还说明着改革开放之仍须深入进行,尤其说明着精神文明建设必须与经济发展同步。
一九八九年四月六日
(1989年4月28日《羊城晚报》)
赏析以报上一则刻薄的征婚答话为引子,用《读书与老婆》这样通俗而又引人的文字为题,作者从日常生活中出现的一个现象入手,去谈商品经济,谈教育,谈改革开放,谈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感情浓烈,思想深邃。
托尔斯泰说得好:“艺术起源于一个人为了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于是在自己心里重新唤起这种感情,并用某种外在的标志表达出来。”当我们读到《光明日报》上那位姑娘的答话时,谁能不感慨万端,动之以情呢!可贵的是,作家并没有停止在感慨上,他在激动之余,要把“自己体验过的感情,传达给别人”,他把自己的感想物化成文字,形诸笔端,正如作家所曾表白的:“我只是爱我所爱和恨我所恨,而又在文字中把这感情表达出来罢了。”这感情是真挚的,爱恨是分明的,而剖析是非常透彻的。对那位姑娘的答话,作者并没有厉声责骂和严词批判,而是以一些生动引人的事实和准确、具体的数据,细细加以比较和分析,出语虽有几分幽默和辛辣,但也使人感到是谆谆善诱而乐于接受。一篇短文,谈得如此生动、透彻、全面,如此充满着辩证法,确是难能可贵。文末一段,作者画龙点睛地道出了本文的题意:社会在进步,改革开放仍要深入进行,教育必须改革,精神文明要和经济发展一起抓。读者读到这里,也就自然领悟了文中的深意。本文确是做到了所言者小,所指者大的。
文章从古代写到现在,从中国写到日本,从皇帝写到农民,有故事,有史实,有引文,有数字,零零总总,洋洋洒洒,运笔自如,充分显示了作者驾驭材料和语言的能力。随笔就是要随意而写,自由不拘,但这并不等于漫无边际地去“信天游”,作家始终是围绕着改革开放,知识有用这个中心去写的。文章纵横驰骋、洒脱不羁,富有生气,时而郑板桥;时而“文化大革命”;时而天津“大学生村”,有开有阖,迂回变化,十分耐读。叙述不琐碎,议理不干巴,真正做到了叙事、描写、议论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