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的锦囊》原文|赏析

好久不读《三国演义》了,不过印象还在的。特别是诸葛亮,不时要想到,觉得他委实是一位有代表性的聪明人的典型。

刘备应孙权之邀,过江招亲。诸葛派了赵子龙将军随行,承担保卫之责:临行之时,交给赵三通锦囊,其中各藏妙计一条。遇到极大困难时,扯开一观,就会得到解脱困境的妙法。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

我现在只记得那第二次。刘备招亲之后,十分开心。蜜月持续得太久了,不但全然忘却了荆州,连赵将军也轻易不肯接见。刘备的这种坏脾气,好像也传给了阿斗,“乐不思蜀”的那一幕,就是乃父东吴招亲的翻版。这是值得历史生物遗传学者加以注意、研究的。

刘备这种坏脾气的确给赵将军带来了绝大的困惑。他不得已,从怀中摸出了锦囊。扯开一看,“呵,呵,是了!”马上进宫,谎报曹操大军进攻荆州。果然有效,刘备终于从粉红色的梦境中惊觉,头脑清醒起来。

千百年来人们都十分佩服诸葛亮,当作神仙,这是上了《三国演义》的当。即以此事而论,诸葛料到东吴招亲必然会产生这样的后果,是他长久对刘备进行观察、分析以后获得的结论,是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他据此做出决策,封入锦囊,交给赵子龙去执行。至于这决策是否正确,他其实也拿不定,还得由实践来检验一番。后来事态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证明诸葛的判断与决策是完全正确的,算得上一条个别的客观真理。

同样的事例还有“空城计”。那全过程中的诸葛亮都是心旌摇摇,强作镇静的。因为他的此“计”正在接受着实践的检验。直到司马懿大军后撤四十里,他才叫出了一声“惭愧”!这说明,实践的检验完成、通过了。但这条“空城计”的真理性可真短暂得很,司马发现上当之后,马上又杀回来。这时诸葛如果抱着旧经验不放,照旧坐在城楼上面,无疑就要束手就擒。只是赵老将军的一支人马的出现,将司马挡了回去。诸葛亮可实在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

诸葛亮有丰富的知识。在高卧隆中的日子里,他很读了不少书。也并不像梁效所说,专攻法家著作,他倒是博览的。他一切从实际出发,绝不搞“本本主义”。当疑难不决时,也决不从袋里摸出什么鬼谷先生的小册子,寻章摘句,他只是装作出神似的盯住他那把鹅毛扇只是看(据舞台演出),其实只不过是在考虑问题,一般观众却偏偏相信扇子上有什么花样,那又是上了当了。

他也并非一贯正确,有时也会失算的。人尽皆知的是他误用了典型的“本本主义者”马谡,失守了街亭。马谡的肚子里装满了兵书,背得滚瓜烂熟,随时能够选出一句来,活学活用。不幸的是他见了鬼,偏偏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条,结果在“死地”上一败涂地了。韩信的幽灵也不曾给他以援救。

诸葛亮是实事求是的。他犯了错误,马上给阿斗上疏检讨,“臣明不知人,恤事多暗,春秋责帅,臣职是当。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他总结经验,严于律己,承担责任,请求处分,同时又斩了“本本主义者”的马谡。看来好像很触了一次大霉头,失尽了面子。然而不然。他的威信反而更高了,古今一切看官、读者,从未由此得出结论,说他是个大傻瓜。

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兵败之后,死不认帐,“空城计”不带“斩谡”,却搬出图书馆里收藏的各种兵家典籍,咬文嚼字,曲解附会,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依旧是正确的,那他早就被观众赶下台去了。

千百年来,人们承认诸葛亮是一位可爱敬的典型的聪明人,并非相信了他的自我宣传。他的集子早就散佚了,经过历代学者的搜辑,也只剩下了薄薄的一本,而且还不尽可信。人们是从他的毕生实践中得出结论的。

据说过去有些将军都是爱读《三国演义》的,把它当做战争教科书,我倒有些相信。我也颇想找一本来重读一遍,但并非为了学书不成要去改行学剑,我觉得这本小说里很有些值得注意的思想材料,值得好好学习。

1978年9月26日

(1982年三联书店《榆下说书》)

赏析发思古之幽情,往往是为了现在。作家写此文的那个“现在”,正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正值思想解放运动之际。作家所重视的《三国》的“思想材料”,正是思想解放运动的两个基本概念:实践与本本。

“诸葛的锦囊”貌似“本本”,但不是“本本”,“是他长久对刘备进行观察、分析以后获得的结论”,是从实践中来,最后又在实践中证明是正确的“决策”。文章特别强调即使被神化为料事如神的孔明,他的锦囊妙计也得“由实践来检验一番”。文章特别形容了一番孔明施展“空城计”时“心旌摇摇,强作镇静”的心态,因为严峻的是正在接受实践的检验,而且是生死攸关、军国存亡的考验。

现在原型研究已经不时髦了。但原型及类型的划分还是有助于人类提高自我意识的。说这题外话是为了醒目:司马在空城前犯了经验主义错误——经验告诉他诸葛一生不弄险;马谡是典型的“本本主义者”;诸葛“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做到了“实事求是”,所以成为“聪明人的典型”。

所谓真正的聪明,就是能够做到实事求是,客观地总结过去、科学地把握未来。这有思维方法的问题,更有品质问题。作为军政统帅不能出以公心,就是再有心机,也很难一贯正确。《孙子兵法》论将的首条就是“仁”。诸葛亮受历代国人爱戴的主要因素是他那被称之为“万古云霄一羽毛”(杜甫诗)的高风亮节。作家尤为心仪的一条是孔明勇于“自贬”,这里主要不是什么经验主义、本本主义与否的问题,是一个“将德”问题。孔明有这种严于律己、深明大义的仁将风范,才使他能够正确地对待实践的检验。被实践证明是错的,绝不做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错误总结。文过饰非,大言欺人,必将被淘汰无疑。作家说得好:“如果他反其道而行之,兵败之后,死不认帐,‘空城计’不带‘斩谡’,却搬出图书馆里收藏的各种兵家典籍,咬文嚼字,曲解附会,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依旧是正确的,那他早就被观众赶下台去了。”

在“帮八股”文风弥漫文坛尚未褪尽之秋,作家这种“我手写我口”的清新自然的文风,给人一份舒展、一份亲切。时至今日,这种朴实、幽默的文体,依然具有启示后学的教益。尤见老先生功力的是那种涉笔成趣的机巧,如“刘备的这种坏脾气,好像也传给了阿斗,‘乐不思蜀’的那一幕,就是乃父东吴招亲的翻版。”发人所未发,精辟且逗人。论证诸葛亮不是教条主义者,也举重若轻:“这时诸葛如果抱着旧经验不放,照旧坐在城楼上面,无疑就要束手就擒。”尤其是说马谡“活学活用。不幸的是他见了鬼,偏偏选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条,结果在‘死地’上一败涂地了。”真可谓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