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记风雨茅庐》——答黄萍荪》原文|赏析

萍荪同志:

四月三十日手书奉悉。

前信嘱为大作《记风雨茅庐》(恕我已忘原名)作序,我因为和郁达夫先生生前并无什么交往,他又是文坛前辈,由我以后学身份为此书写序,非适当人选,曾以此意奉报恳辞,我说的是实情,也可以算是“瓣香之诚”。而你以为是谦词,意在婉却,又历举古来后生为先贤作序之例,以不愿“阐幽彰潜”见责,这实在是一种误会。但我之所以不欲从命,的确也另有些秘而不宣的意思,如果你认为说话不妨直率,我也可以推诚相告。鲁迅先生在《忆韦素园君》一文中说:“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的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而现在借回忆或悼念之名,攀龙附凤,甚至虚构造作,藉以招摇的风气很流行,已经使识者齿冷。我避嫌不遑,更不想参加这种合唱。——我过去也写过不少涉及前辈或名流的文字,但我一定把彼此的地位关系说清楚,决不含糊混充,拉平身份,故示亲昵,以蒙骗青年或不明真相的读者。

但我这个话,并不是指你和大作而言。我对达夫先生很景仰,不仅因为他是“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尤其为他埋骨南荒的英雄行径和悲壮结局所感动。评论界过去狃于“左”倾成见,对达夫先生不但评议失当,而且多所误解。深入研究,提供资料,还其本来面目,义不容辞。我是浙人,达夫先生移寓西湖后,你和他有过从,我曾有所闻。读《记风雨茅庐》所述,材料实在,凿凿有据,也没有什么卖弄玄虚的迹象,读来感到翔实可信。人之相交,各有因缘,名士伟人,也不例外。如确曾亲炙者,不论深浅,只要不是志在自炫,自可各以所知,本着诚实谨严,忠于历史,忠于自我的精神,为一得之贡。就此而论,那么大作自有其不可顶替的价值,似乎大可不必请旁人作序,聊资点缀;写得不好,更成蛇足了。

如果你认为这些意见可聊备一说,可以附骥大作之末,那么我也不反对。此请

久安!

柯灵

1983年6月26日

《柯灵杂文集》

赏析黄萍荪写了一本回忆郁达夫的书,两次函请柯灵为之作序。这是柯灵的第二封复信。谈了不愿作序的原因和对该书的印象。文字不长,却相当深刻、精妙。

何以不愿为该书作序呢?文中提到上次复信说是出于“瓣香之诚”,意即对前辈的尊重。这第二封信才进而说出了也为避免“攀龙附凤”之嫌。我们知道,巧借回忆名人以“沽名获利”者古已有之,然而于今尤甚,正如作者所说不惜虚构造作,而且已经成了文学界的流行风气,令人感到“齿寒”。因而尽管对郁达夫十分敬重,书的作者又是自己的朋友且两次恳请,却始终不愿参加这样的大“合唱”。于此可见作者的情怀可是怎样的谦虚、恬淡,而对“攀附”之恶俗又是何等的深恶痛绝。

那么对前贤、名人的回忆或悼念的文章竟该杜绝吗?而且黄萍荪的这本书也是为了“沽名获利”吗?不然。作者说自己对郁达夫这样的新文学先驱素来景仰;对他死的悲壮且又埋骨南荒的结局十分感动(文中四次提到郁达夫,也四次称为“先生”);由于“左”倾对郁达夫造成的偏见、误解,自己也恨不能立即纠正过来;对郁达夫进行深入研究,还其本来面目乃是义不容辞的任务。而黄萍荪的书也正是这样“材料实在,凿凿有据”、“忠于历史、忠于自我”的著作,而绝非“虚构造作,攀龙附凤”之举。故而文章最后说:“如果你认为这些意见可聊备一说,可以附骥大作之末。”因为,这样做,既表达了对郁达夫之“思”,也肯定了该书之“功”,又避免了参与大“合唱”之“嫌”,还体现着对流俗之“恶”。淡然一语,四全其美,真是妙极!然而不论对友人还是对著作,除表示了一个“实在”的印象之外,竟无只言片语相夸赞。真正的实事求是,全无世间半点俗气!

读过该文,不由想起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和正直文人的情操,如:是非分明,不慕荣利,襟怀磊落,浩然正气,等等。当然这里对此有了发展,甚至是升华,成了新道德、新风尚的重要组成部分,使我们受到深深的感染和启示。

短文的语言朴实,洗练,富有意蕴和情味。本文有几层意思,又几经曲折,然仅用八百多字便表达得十分清晰而有力,又寄寓着那么深切的感受和认识,读来不能不怦然动心,且叹赏久久。这样的语言有如岩层深处涌出的泉水,纯洁,晶莹,却又饱含着大地的沉思和激情,既与山石相婉转,又任心志而奔腾,使得游人留连忘返而又深思遐想,感到心旷神怡且又回肠荡气,不由地增添了精神和力量!